远处突然响起一声雀鸣,惊醒了本就睡的不安稳的徐旻晟。
但他醒后,不过是坐直了身子,昏昏沉沉往嘴里灌了口酒,丝毫没有回到住处睡下的意思。仿佛对他来说,以天为被以地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比从前颓废消沉了许多,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气,头发居然灰白了大半,看起来苍老无比。
醒来后,对寒冷的感知便敏锐了许多,他怎么也无法再睡下,索性一边给自己灌酒,一边对着墓碑说话。
“我都好久没有梦到你了,听说人死后有轮回。二十年过去了,你想必已经有了一个新的人生了。”
“我记得那时候你常邀我去东市饮酒,我酒量不如你,时常喝醉了闹笑话,你就在一旁看着。后来,我们都到了凉州。西域的葡萄美酒甘醇无比,远胜过洛阳东市的浊酒。那时候就连你都喝醉了,咱们俩一块和那些胡人唱歌跳舞。”
“说起来,在凉州那几年过得还真是很开心,咱们一块去了不少的地方,见了不少的人。那时候少年意气,觉得所有的志向都能达成,平步青云扫平四海是迟早的事。但那种可以自由自在实现一展抱负的日子,以后再也没有了。”
“那时候咱们还多次出关,前往西域三十六国游历。你我都将一路上的见闻记了下来,说以后要编纂成书,可惜后来你却……”
“不过没事,后来,我一个人也还是将书编好了。你的仇我也帮你报了,就是不知道……”说到这里,男人嘶哑的声音有些哽咽,然而悲伤之余,更多的还是苍凉,“就是不知道,你的遗愿要到何时才能实现。这世上,竟没有人能够继承你的志向,呵,甚至连能够继承你血脉的人都没有。等到我死后,再无人为你扫墓献祭,该是何等的可悲。”
听到这里,褚谧君心中咯噔一下。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身为褚瑗女儿的她已经死去,所以褚瑗的血脉无人传承,还是说……褚瑗本身就没有子嗣,故而死后凄凉?
徐旻晟说了许多话后,人渐渐乏了,又倚着墓碑沉沉睡去。
褚谧君留在原地,盯着这个被她一直当做父亲的男人看了好一会儿,而后转身离去。
去找阿念吧。她只能去找阿念了。
尚未日出的时候,山林间的道路极其昏暗难行,好在她现在不过是一抹魂灵,也不怕磕着绊着。
走到山脚时,她却忽然见到了亮光。
是数十个手提着灯笼的旅人。
若是往常,褚谧君在这种情况下或许会感到害怕,谁知道夜半赶路的这一大群人是不是匪徒。但现在这世上反正也没有谁能够看得到她,她索性不理会他们,直接往前走。
就在这时,为首之人忽然猛地勒住了即将撞上褚谧君的马匹。
褚谧君其实并不害怕被马撞上,因为她连实体都没有。可骑马的人能够看到她,就实在是让她有些惊讶了。
正当褚谧君愣神的时候,骑在大宛宝马之上的人也开口了,“小丫头,走路可得当心些。”
是个女人,声音略有些沙哑——应当是刻意压了下嗓子,但应当是很年轻的,一身胡人的打扮,厚厚的面纱裹住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正看着褚谧君,眸中一片平静,可褚谧君总觉着,这个女人在笑。
只有这个女人能看到她,而这女人身后数十个着胡服、配刀剑的随从却个个一脸茫然。女子扭头看了他们一眼,用胡语对他们说了几句什么,而后翻身下马。
“随我来。”她低声对谧君道。
褚谧君依言跟了上去。
女子并没有将她带到太远的地方,仅仅只是领着她绕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使她那些随从无法再听到她说话而已。
“你是哪里的来得孤魂野鬼,还不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女人弯了弯眼睛,带着几分戏谑。
“你是谁?”褚谧君习惯了没有人能够看到她,见到这个女人后,心中自然感到惊疑。
可她并不恐惧,不知为何,这个女人给她一种很亲切熟悉的感觉,她不认识她,但她确定她不会害她。
“你为什么能够……看到我?”褚谧君又问。
“佛家有‘缘’这种说法,或许你我能够相见,正是出于冥冥之中上苍注定的缘分吧。”女子虽是胡人,但汉话说得极其流利,一口洛阳官话几乎能够比美那些生于帝都长于帝都的贵胄子弟。
“至于我是谁,你以后就会知道。”女人回答,但因为语调温和,并不让人觉着是在敷衍。
“不,我现在就想知道。”
“若我不说呢?”
“你也看到了,我既然是游魂野,自然有的是办法纠缠于你。”褚谧君这样说。
实际上她也只是想吓唬一下这个女人而已,这个女人是什么身份,似乎和她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可女人却挑了下修长的双眉,对她说:“盗墓贼。”
这样清晰冰冷的三个字,反倒让褚谧君错愕,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盗墓贼。”女人伸手点了点自己,表示褚谧君完全没有听错。
“赶紧离开这!这里是大宣相国的家墓,墓中随葬不丰,你得不到什么,而且一旦被发现,你就将死无葬身之地。”褚谧君仍是下意识的维护褚家。
“哦,那不知城南平阴君墓,值不值得去盗呢?”女人笑了。
第112章
褚谧君心情复杂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墓……你也别打主意了。”褚谧君扶住自己的额头, “早就被人盗过了。”盗墓的人还是她本人亲自找来的。
“被盗过了也不要紧。既然是一位封君的坟墓, 想必随葬不少, 就算遭了盗墓贼,也总该剩下不少东西,随便哪样明器,都够我们这些穷酸的塞外胡人吃喝不愁了。”
“她没多少随葬!”本就心情不佳的褚谧君更是恼火。
她不是心疼自己的那些陪葬物, 她死都死了,金银财物归谁她也不在乎,她只是烦闷,她生前无力挣扎,死于他人之手,死后更加无能,只能任人搬空自己的墓穴。这种感觉谁能够容忍?
“哟, 你怎么知道?”女人像是被她吓了一跳,又仿佛没有。
从始至终, 这个女人脸上都没有多少表情,说是盗墓贼, 却少了贼人该有的贪婪与迫切,可若说她不是——然而她之前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认真且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一个胡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原, 难道真是为了盗一个早夭封君的坟墓?你恐怕连洛阳一带的地貌都不甚熟悉吧。”褚谧君瞪着,“有什么目的你趁早说出来好了。”
“莫非,你这个小野鬼, 便是那名死去的平阴君?”女人用一种逗猫似的口吻问道。
被看穿了身份,褚谧君却也不惊不恼——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让这女人多看笑话,“大宣有封君名号的女子,从开国以来不下百人。将主意打到她身上,你可真是没有眼光。你难道不知,大宣相国的有三位外孙女,对这一个其实根本不算上心么?平阴君是被薄葬的,死后甚至连买进褚家家墓的资格都没有。”
不,她心里清楚,外祖父是对她很好的。
至少在十五岁的褚谧君看来,外祖父对她很好,所以她才无法接受那个老人竟与自己毫无血亲。
只是一旦开始相信自己不是褚家血脉后,心中那股委屈便怎么也无法遏制,在这种不理智的情绪的驱使下,她开始怀疑多年来温情脉脉背后是否存在虚假。
“我听说,平阴君好像不是你们大宣相国的亲生外孙女。”女子冰凉的嗓音响起,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怜悯。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一下子就被调动了起来。褚谧君死死的瞪着这个女人,她怎么知道——为什么就连一个胡人都知道——
“实不相瞒,我虽然盗墓,但本职是个行商。商人的消息,总比一般人灵通些的。”女人唯一露在面纱之外的眼睛好似能穿透一切,“而且……”她声音低了下去,“穿着胡服的不一定就是胡人,一身汉装的,也未必是汉家儿。”
在褚谧君怔愣之时,她又继续说了下去,“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未必是真,认定的答案也未必永远不会更改。”
“那依你意思,人在何时才能得到真实呢?”
“所谓的真实,有那么重要么?”女子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