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沉沉夜色里对视,久久无话。
“进来吧。”说着,方凡转身,径自回屋里去了,似乎忘了他方才开门要去办的事。
靳以顿了顿,也随之进了院子入了屋。
“吃过了么?”方凡倒了一杯茶给靳以,示意他坐桌边来。
靳以边往桌边走,边回道:“还没,我身上还有干粮,就着这茶水吃了便是。”
方凡道:“你先坐着歇会儿,喝杯茶,灶房里还有些饭菜,我去给你弄些。既然都到了这儿,第一顿哪里能吃干粮呢?”说完不等靳以回话,便又转身出了堂屋。
在他走出去后,靳以长舒一口气,忐忑不已的心也安宁了下来,又逐渐滋生出喜悦,几欲自心中满溢。
不久,方凡端了饭菜进来,有一盅汤,两个菜一荤一素,还有满满一大碗米饭。
“我于厨艺上并不娴熟,便将就着吃些吧。”
是他亲手做的,靳以哪里还会有所挑剔,更何况方凡做的味道尚可,入了靳以的口便觉得很是美味,想狼吞虎咽,但仍是细嚼慢咽地吃尽了盘中餐。
吃完饭,靳以帮着方凡收拾好碗筷,再从包袱中拿出一块玉佩交给方凡,
方凡接过,将那玉凑在灯下细看,惊叹道:“如此好玉好工艺,千金难求。”
靳以道:“你若喜欢那是再好不过。这是纫兰妹妹托我带给你的。她说是陶阳得来拿给她赏玩的,但她一见这玉便觉得唯有你使得。听说你……的消息后,她便拿着这玉去了寺里,请高僧大德做法祈福,这才托了我带来给你。”
礼物贵重,方凡本不欲收,但情意却当珍惜,所以他犹豫了片刻,仍是收下了,又说道:“希望将来有机会再亲自当面致谢。”
靳以闻言,欢喜异常,笑道:“机会自然会有的,定然会有的。”
方凡亦露出极浅淡的一抹笑容,却并不接话。
靳以又递给他一个集子,说是集子,其实只是一些文稿用线装订而成。
“这是昭彦让我带给你的,他开始读正经书了,虽然文墨不如何通,每月里也要做些诗文,这是他自己弄的集子,他说你是他的启蒙师,这个集子里的内容可能入不了你的眼,但他还是希望你能看看。”
方凡惊诧不已,伸手接过这个集子,慢慢打开,集子里还夹着一封信,他抬头看看靳以,靳以朝他微微颔首,他便将信打开来:
吾父:
见字如晤。
方凡眼眶开始湿润,他眨眨眼,压抑住心中几欲翻涌的情绪,继续读着信上字句:
当年匆匆一别,不料几成永别。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儿亦未曾有一日忘却爹爹教养大恩。昔年爹爹在府中,教儿搦笔作画习字,陪儿嬉戏,儿有过错亦不打骂,谆谆教导令儿如沐春风,至今怀念不已。
一日为父,终生至亲。无论爹爹是否在府中,儿皆是爹爹之子。但私心却盼将来某日,家人再聚。为此一念,儿愿虔诚起誓,若得爹爹归来,儿长大后必为善造福,感谢上天厚德,人间真情。
请爹爹千万保重,祈愿爹爹劫波渡尽,余生安康。
儿昭彦再拜
方凡收好书信时双眼已朦胧。这是他曾当作亲子的孩子亲笔写给他的,虽没有任何华美辞藻,却是赤子之心令人肝肠滚烫。
当初改名换姓,以为已与过往彻底诀别,但这封信却提醒了他,付出过的真心真情亦如覆水难收。那些他早已置放在内心最深处的人,如何是说忘便忘,说放手便放手的呢?
也许有人可以,但于他,这是比生命还重要的存在,他只要未曾真正死去,便不能真正抛弃。
靳以感受到了方凡此刻的动容。他沉默着陪他平缓心绪,一只手不知何时轻轻搭上了方凡的肩膀,却不敢用力,也不曾有任何其他动作,小心翼翼地似乎害怕惊动了什么。
良久后,方凡收好信,仍将之夹在集子中,问道:“可还有什么?一并拿来吧。”
靳以回道:“有,还有最后一样。”
此回他随身带了两个包袱,打开另一个,里面是一把琴,他取出琴,将之双手托至方凡面前。
“这是……”
“时馨。是你的琴,我让人——修好了。”
方凡笑道:“虽然修好了,却毕竟和原先的不同了,破镜难圆,断了的琴也是一样。”
靳以心中一痛,面上却不显,“虽然不同,但修琴的师傅说这把琴仍能弹出绝美的乐曲。”停了停,靳以又道,“当日,我重伤,曾请你将来弹一支曲子给我听,你当时没有拒绝,我便当你是默认了。你知道我所说的是哪一首曲子,我想请你用这把琴来弹奏它,可以吗?”
方凡许久未回话,也没有动作,靳以便托着琴默然等待。许久后,方凡接过琴,却道:“我此时没有弹琴的心思。”
靳以笑道:“无妨,哪日你有心情了再弹,多久我都等得。”
今夜的靳以不同往昔,说了许多软言软语,脸上表情也是带着柔软、希冀,甚至有一丝祈求的意味。堂堂靳大将军,在方凡面前,便有了不同的身份与心意。方凡并非毫不动容,但他并不想去梳理自己的心思,便只道:“赶了这么远的路,想来你也疲惫不堪了吧?我去烧些水来,你沐浴后便早些歇息吧。今晚你可以暂时住在父亲以前的那间房子里。”说着又看似轻松从容地走开了。
这夜,洗去了一身风尘,终于见到了心上人的靳以本以为自己会激动失眠,但心绪几经澎湃后却在无边夜色里不知不觉地沉静下来,最后竟是沉沉酣睡过去,一夜好眠。
第50章 章五十
阳光唤醒了仙泉镇,靳以是在车马声中醒来的。他推开门,就看到了院子里正在打理嘉树芳草的方凡。微微低首,长发遮住侧颜,动作细致和缓,靳以见了,恍觉方凡似是长在它们中间的一株,与它们一道沐浴晨光,现出自己最美的身姿与模样。
这一刻,虽身处闹市,却再不闻车马喧嚣,唯眼前庭院独成天地。
方凡做完了手头的活儿,回过身来,对靳以道:“用完早饭将军便要回军营了吧?”
一句话,似询问,更像是逐客令。
靳以回道:“嗯,等下我便离开。”
方凡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径自入屋去了,将表情藏在靳以看不见的地方。
早饭后,靳以果真离开了,却并未回军营,而是直接在仙泉镇走了一圈儿,赁了一间空屋来住,离方医馆并不远。
于是,此后方凡便每日里都能遇着靳以几回,有时是走在街道上或在别人家铺摊跟前遇上了,有时是在他曾带靳以漫步过的地方相遇,有时是靳以前来买些熬凉茶的药材或者给他送些新鲜时蔬等并不贵重却实用的东西……
靳以态度不言而喻,方凡却只是客气回应,虽不如何排斥,却也绝不亲近。
靳以不知一个人已封固起来的内心要多久才能重新叩开。方凡虽看似平和,从不强横地拒绝自己,但正因靳以曾经拥有过,知道此人若是对你交付了真心是如何亲密温暖,所以如今的态度分明只是拿自己当君子之交而已。因此靳以虽对自己起誓,必得让傅明重回身边,但偶尔也会稍觉无力。可更多时候,他仍是志在必得,这份自信并非来自对方,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傅明是他余生里除了保家卫国以外,最重要的存在。
有时,方凡会接受靳以的好意,并回他一包蜜饯,拿来喝了凉茶后吃正合适,类似的小小举动对于靳以来说却是莫大的鼓励。
只是时日易逝,秋意渐浓时靳以也到了要去上任的时候了。
此地整个夏季几乎没怎么下雨,到了靳以准备离去时却下起雨来。
这场雨让整个仙泉镇都安静下来,街道上人车隐匿无踪,人们大多待在家里,只有少许人在匆匆行路或者挤在屋檐下躲雨,雨声消弭了一切喧闹。
靳以撑伞前去向方凡道别。
方医馆院门未关,只虚虚地合上了,此时敲门里头的人可能听不清,靳以便直接推门而入了。穿过院子,来到堂屋外,门也是虚掩着的,有说话声传出,看来是有病人前来问诊了。靳以收了伞,将之立在门边,并不入屋,只站在了外头无声等待。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是以此时能隔着门墙,在雨声中听清里头的人正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