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眼睛也不眨地拿过一把刮刀继续检查伤口,片刻后道:
“我需要在他的头上开个洞,扶住他的头。”
他这样说并不是为了征求意见,而是为苏试打一剂心理预防针。环钻术必须在伤者受伤后三天内进行,埃里克的情况拖得已经够久了。他立刻伸手从一旁的工具箱里拿新的手术工具。
苏试坐到床沿边,按照指导固定埃里克的头部,并强迫自己不去看埃里克露出白骨的伤口,而是将视线转移到那个工具箱上。但那看起来像是木匠用的工具箱并不能让他心态好点……苏试觉得自己的心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跳得这般快。
他感觉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脚底下是万丈深渊。而他的心又仿佛是在崎岖山道上急驰的飞车,一不小心就可能撞上山体,或者翻落山涧——每一秒,他都在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科波拉取出的是一把像是木匠用的带摇柄的大钻头,当它被安置在埃里克的头顶时,看起来就像是准备拔葡萄酒瓶的木塞的开瓶器。
当科波拉摇动手柄的时候,用于环钻术的工具正中的钻头就开始钻掘埃里克的头骨。他不时的取出钻头,放入冷水,防止钻头发烫,灼伤头骨……当手术结束后,科波拉用原先准备好的油膏填塞伤口,又用长长的软麻布裹住。
“如果出现发热的情况,就马上过来叫我。”
苏试送走了科波拉医生,等他回到屋里的时候,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整件内衫都湿透了。
给埃里克做手术这件事,苏试并没有告诉父亲和母亲。一来,是钱的问题,好在科波拉收的费用比祭司医生少许多,苏试问唱诗班的孩子借钱也能凑齐。二来,对于父母接受这样的手术,苏试并不抱期望,他只是骗说是香兰露祭司院里的祭司在听说埃里克的情况后送了他药膏。
晚上的时候,苏试发现埃里克开始发烧了,这真是不凑巧,晚上出门太危险,而且父母都在家……但苏试不敢耽误,连忙跑出家门,去找科波拉医生。
暮色笼罩城市,神庙刚刚敲完晚祷钟。
晚祷是只有神职人员参与的敬神仪式,晚祷钟结束后,一天的劳作也都随之停止。苏试担心科波拉会不愿出门,不过科波拉没有一句废话的提上箱子跟他走入已然降临的薄暮中。
父母都已进了自己的卧室,苏试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带科波拉上楼。在苏试哀求的目光中,科波拉尽管皱起眉头,也同他一道轻手轻脚的上楼。
苏试在房间里点亮油灯。
科波拉去掉埃里克头上的麻布,用刮刀刮下油膏。苏试看到伤口周围的肌肤组织开始腐烂,忍不住轻声问道:
“怎么样了?”
“亮度不够。”科波拉皱了皱眉,看了那盏火星豆大的油灯一眼。他需要清理坏死的皮肉组织,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昏暗的光线不利于他的处理。
苏试想了想,去拿楼下照明用的那盏油灯,正敲着打火石时,便听到楼上传来门的吱呀声,随即是熟悉的脚步声。苏试心里暗叫不好,顾不上点燃油灯,转身跑向楼梯——
“神啊!你在对我的儿子做什么!你这个魔鬼!”
等苏试“噔噔噔”跑上楼梯后,马上头听见母亲几乎喘不过气的尖叫声!
“埃里克!埃里克!”母亲冲到床前,看到他头部大开的伤口,发出一声哀鸣,她拍打着埃里克的脸颊,哭泣着呼唤他的名字,“醒一醒,天呐,我可怜的孩子!”
“妈妈……”
埃里克勉强睁开眼睛,神智不太清醒地看着她。
“你觉得怎么样了,埃里克?”
“全身都很冷妈妈……”埃里克一边颤抖一边虚弱地道
母亲伸手抚摸他滚烫的脸颊,心痛哭泣道:“他的伤口在发烫,骨头也在发烫……神啊,救救我的孩子吧!”
“别妨碍我!”
在母亲身后,父亲正抓住科波拉的衣领把他给拖起来,而科波拉因为被打扰了工作而十分暴躁。
苏试冲进卧室,把父亲推开,挡在科波拉身前:
“爸爸,他是我请来的医生!”
“医生?!你请来的医生!”父亲愤怒地看着苏试,他指着埃里克问道,“你的哥哥本来既没有流血,也没有发烧,而现在你找一个疯子来剥了他的皮,钻破了他的头,让他的脑袋流脓……你是被魔鬼附身了吗?!”
“死坏的皮肉本来就会化脓脱落,”科波拉神色冷峻地道,“他的头骨颜色正常,没有变黑,这说明我的处理没有问题。”
但他的态度更加激怒了暴怒中的父亲,他突然冲上去猛地一拳打向科波拉的脸。科波拉连退几步,脊背撞在木板墙上,手里还紧握着刮刀。
“晚祷都已经结束了!你有工作特许吗?快滚吧!小心我叫治安官把你抓起来!”父亲对科波拉挥着拳头道。
科波拉面色不虞,收拾工具箱就走。
“父亲,让他试试吧!难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苏试试图挽回局面。
父亲转身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破口大骂道:
“你怎么能如此恶毒?!看到你哥哥受尽折磨,你都不会心痛的吗?!”
“你害他还不够吗,你这女巫养的孩子!魔鬼做的心肠!”
他的胸膛因极度愤怒而起伏着,而母亲在一边抱着埃里克号哭着。
“……”
苏试偏开脸,一侧的脸颊上立刻浮起殷红的指印。
第十三章 :报仇
“科波拉先生……”
苏试跨出屋门, 追上科波拉。
“等待死骨与未坏死的骨头自行分离吧,剩下的只能交由神明了。”科波拉头也不回地道, “我无能为力, 你也一样。”
苏试知道现在请科波拉留下也是强人所难,难道要让他为了手术先和父亲决斗吗?
乌云遮蔽月亮, 暗夜中只剩二楼窗口漏出来的一点光。
苏试伸出手接住那一点光,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其实苏试也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对是错。
可是又有谁来为他照明前路呢?他只能试着踏出一条路来。
他正要收回手,一只手将一瓶药罐放到他掌心, 科波拉去而复返:
“将这个洒在伤口旁, 可以保持创口干燥。”
苏试忍着眼泪道:“谢谢。”
科波拉不再多言,转身走入黑暗之中。
母亲看护着埃里克,苏试只能睡在厨房的稻草上。
冬天的时候, 一家人都会睡在灶坑旁, 和那头母羊挨挤在一起, 指望着一点火星冒出的热气取暖。
等到下半夜, 母亲回了房, 苏试才轻手轻脚上了楼。但是卧室被从外面用铁锁锁上了, 看来父亲是打定主意不让苏试再接近埃里克。
但苏试并没有放弃,他转到楼下, 像一只轻灵的猫,手指探索着墙壁,借着一点儿月光爬上二楼的窗口。
窗户被亚麻布蒙着, 苏试摸到布料与窗框之间的缝隙, 将手伸进去, 拔出了插销。
他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房间,借着月光看到埃里克躺在草褥上,头顶伤口盖着一块折叠的毛巾。
苏试将毛巾取下,小心地在他的伤口周围洒上药粉。
他摸了摸埃里克的脸,发现他肌肤的温度比原来还要高上许多。
苏试用毛巾浸了冷水,为他擦拭脸颊和额头。
“……巴鲁?”
苏试从瞌睡般的恍惚中醒过神来,看到晨曦的光芒映上埃里克苍白灰败的脸。但他的一双黑眼睛十分明亮,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有精神。
“你觉得怎么样?”
“感觉比之前好多了,就是有点冷。”
苏试帮埃里克掖上被子。
埃里克先伸手在怀里摸索几番,又转身去摸枕头底下。
“怎么了?”
这一点动作似乎使埃里克感到疲惫,他先重新让自己躺下,匀了两口气才把手中的黑乎乎的东西递给苏试:
“给你的,我都没让妈妈看见。”
苏试接过来,对着窗口的微光才能认清这是一小块腊肉。
而且这肉看起来还被狗啃过了。
苏试眨了眨眼睛,片刻后才道:“……你哪弄来的?”
埃里克露出得意的笑容:“打赌赢的。”
他又催促道:“你吃吧,吃过了就不能再生气了。”
苏试道:“我没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