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话锋一转,我心底里一沉,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其实我也喜欢摩天轮呀!”这句话在体内来回翻滚,可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安河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被灯光拉长的影子里。看着道路两边五颜六色的霓虹,不由心生感慨。
我们常常忙碌到呼吸急促,没空留意车水马龙,甚至连爱欲都只是浮光掠影,对理解就真的没那么多诉求了。后来,也渐渐意识到痛苦并不会因为谁的理解而活血化瘀,真正的懂得,是物以稀为贵。况且人人都是绝缘体,各有星辰暗月,又怎会全然明了?
恰恰一阵夜风拂面而来,将我的思绪翻乱。
在入口处刷了票,管理员好心提醒我们这是最后一轮,夜里可见度低,危险系数高,一定要系牢安全带。
安河调整了坐姿,解开衬衣最上方的一颗纽扣,随手将领带甩过肩。
我们坐在最前排,放眼望去,层次鲜明的黑暗在眼前铺展开。小火车向轨道上方缓慢攀行,爬至最高点,短暂停留。
安河碰碰我的胳膊,示意我睁开眼睛往前看—远处的冷山,近处的万家灯火,臆想中的危机四伏,黑暗与霓虹勾勒出这座城市模糊而好看的轮廓。
我正流连着此番美景,哪知车身陡然一落,紧接着朝坡下俯冲。
剧烈的失重感裹挟着我,一帧又一帧的黑夜自耳边呼啸而过,我开口,想要尖叫,却被巨大的气流与恐惧胁迫,半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一直到游戏结束,巨大的欢乐与膨胀的恐惧统统偃旗息鼓,我们并肩从游乐场晃出来,我要往南走,准备伸手打车,安河说他正好顺路,可以载我一程。
这便是我与安河的开始,他满脸倦意,却依旧冲我笑得温柔:“来巴黎,这里有摩天轮和塞纳河。”
其实很早之前,早在初次相见,当我站在Allen的对面,抬眼看向一旁的安河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跟Allen之间的友谊,就要行至穷途末路。
那之后的第三个周末,我拖着单薄的行李降落戴高乐机场。安河来接我,阳光在他的衬衫上留下好看的光斑,明媚满身,简直就是人间凶器。
就这样,我在暧昧不明的光景里,在距离铁塔不远的公寓安顿了下来。
最初,他分给我一个茶杯、一副刀叉、一层抽屉、一层冰箱,后来,我得到了半张沙发、半间卧房、半间浴室、半间厨房……最后,他甚至将唯一一把连着信箱的备用钥匙交给了我。
在这样循序渐进的暧昧里,不知不觉间,安河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带我去买雨靴跟衬衫,我们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行走在声色犬马的香榭丽舍大道上,我轻轻挽住他的手臂,与他分享同一杯咖啡或同一支甜筒,如真正的恋人一般。
而从来到巴黎那天起,Allen这个名字就再也没在我们之间出现过。令我欲言又止的,是愧疚跟恐惧;而令他三缄其口的,兴许是短暂的遗忘,或是骨子里的贪玩与风流。
直到有一天,我支支吾吾问起Allen的时候,安河满脸郑重地跟我说,早在Allen回国不久,他们就已经和平分手。
当我满脸讶然地仰起头,试图诉说自己的惊奇的时候,他垂头,吻了我。
我对这世界的态度是不懂装懂,明明单纯却假装世故。偶尔咬牙切齿,偶尔怒目而视。而安河恰恰与我相反,他明明看清了世事的真相,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持以笑容面对整个世界。
于是,我们彼此吸引,如同两个陌生而独立的个体,随波逐流,却偏偏撞在了一起。
那段时光,无疑是我在巴黎最最快乐的时光。我与他,头顶塞纳河南岸的阳光,坐在窗台上举杯相邀,远眺铁塔。
我们像恋人那样生活,然而谁都没有开口提起过爱上谁。我想要为他倾尽少女心,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颗糖果,想象着吃完后他便会爱上我。
这期间,我的确收到了Allen打来的几通电话,却犹豫再三通通挂掉。后来一次,我决定拨回去,而在此之前,我无比认真地准备了一番凛冽言辞,它们至少听上去能够令我显得理直气壮不少。
我反反复复练习,甚至强调了字里行间的气息,然而就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愧疚使我败下阵来。
Allen说她回到布拉格,却发现我不在家。慌乱之中,我借口说自己在斯特拉斯堡。
Allen仿佛听出了些许端倪,一再追问,我不得不瞒天过海,欺骗她说自己来这里拜访一位刚刚出国工作的朋友。
在我以假乱真的描述之下,她似乎是相信了,叮咛几句便挂了电话。
没错,我对Allen说了谎。我无法对她坦诚,更无法对自己坦诚。我像是接过一根接力棒那般接手了朋友的爱情,我为此欢呼雀跃,却无法与她分享。
四月末的一天,安河送了我一辆崭新的城市自行车,荷兰款,清新的薄荷绿色。我兴致勃勃地将它推出门,二话没说便从公寓一口气骑到了塞纳河畔。一路上赶尽风尘,快乐地就要飞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给它装饰上车轮星星跟鲜花,陷入了满街溜达的好时光。那时候,我认定了自己是位劈风斩月的女骑士,而这辆自行车,便是安河送给我的高头大马。
白天,他去公司上班,我在卢浮宫附近的咖啡馆完成一天的写作,骑着漂亮的自行车在小巷中自由穿梭。
晚上回到家,我们拉开啤酒或香槟,将零食、小菜一一端上桌,打开电视,将生涩的法语新闻当作戏剧来听,声声入耳,仿佛海誓山盟,简直从头幸福到脚。
有时候,安河会带我去家后的花园散步,或者倒在沙发上翻看一本天文学的书。我呢,则躺在他为我编织的梦幻里,享受着爱情中的一花一雨、一尘一木。我们用马克杯干掉红酒和香槟,也曾在晚饭过后碗都来不及洗,火急火燎地夺门而出,只为追赶一场盛大的日落。
因此,在二十五岁这一年,我的梦是粉色的,理想是粉色的,爱情是粉色的,生活也是粉色的。我固执地以为,这世界的纷纷扰扰与我无关,巴黎本该是没有忧伤的。窗外的波涛汹涌与我无关,我只需要安河,需要与他在风平浪静之中携手余生。
那之前,我以布拉格为根据地,在欧洲四处漂泊。我没有家,却四海为家。我自诩为爱情中享乐至上的女英雄,没想到却成了安河怀中的俘虏。游乐场那晚,当他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看向我的眼睛,我就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再也闯不出他的铜墙铁壁。
安河有一张废弃很久的工作台,由一块完整的原木木板裁成,纹路好看,手感舒适。
五月的阳光很是慷慨。我一时兴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桌子从地下室搬上楼,挪至窗边。以至于那个夏天,每晚我都会敞开窗户叉开腿,拨着凌乱的琴弦,面对整个巴黎的夜色放声高歌。
安河总是倚在柔软的布艺沙发里,手捧杂志,静静看着我的背影,看我爱他越来越深,看夜色越来越迷离……
每每唱完歌,我便放下尤克里里,蹲在长桌上张开双臂,他抛给我一个佯装无奈的眼神,站起身,将我从桌上抱下来,接着垂下头,给我一串咬牙切齿的吻。
我也曾屡屡提出自己要回布拉格,否则,想必这“C’est la vie”式的声色犬马会将我满腔难得的雄心壮志生吞活剥!
可安河,却屡屡拦住我的腰,用一个拥抱将我留下来。
他说,亲爱的,留下来。留在法兰西,留在我的生命里……
然而好景不长,这看似一马平川的一切被Allen的强势回归打破。
她从朋友那儿听说我与安河的事,赶来巴黎与我见面,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瞒着安河,暗暗答应了下来。
我们约在卢浮宫对街的咖啡店,下午三点半,我骑着自行车准时赴约。
一上来,Allen梨花带雨地对我说了很多感人肺腑的话,大意是要我放开双手,还他们自由,替她劝安河回心转意之类的。待好话说尽,看我依旧无动于衷,毫无妥协之意,她便换以恶语相加。
兴许是羞耻作祟,我说服自己的内心,听她一字一句将话说完,一忍再忍,却最终没能忍下来。
当她撂下那句:“无论爱与不爱,我都会重新将他夺回来!”之后,我颤抖着声音将她的话打断,起身进卫生间冲了脸,抬头看向镜中哭花了妆的自己,突然觉得爱情面前人人平等,好像也没什么好愧疚,更没什么好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