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安然总擅于令原野感伤,她擅于欲擒故纵,也擅于摆出各种虚与委蛇的姿态。她对临班的男生笑得暧昧,对高一级的学长嘘寒问暖。
一次稀松平常的心碎过后,原野来到祝余笙的公寓楼下,他面色沉重,开着跟上回一模一样的皮卡。
可这次不同,这次是余笙主动打电话给他的。原野为余笙拉开车门,一股腥热的晚风灌进来。她看着他的侧脸,原地顿了顿。这一次,她没去后车厢,兴许是出于安慰,她乖乖坐进副驾。
她主动开口寒暄,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原野不接茬,死死盯住方向盘,保持沉默。
良久,余笙将那只木盒从包里掏出来,原封不动地放到原野的手边。这期间,他背对着她接了一个电话,听那语气,应该是安然打来的。
放下手机,原野用力拧紧眉毛,不等安然开口询问,便一脚踩下油门,发动汽车。
一路上,好几次她都斜着眼角偷偷看向他。他的侧脸有种古希腊雕塑般的立体感,像道貌岸然的纨绔子弟。这令她意欲上前,却又不自觉地保持距离。
开到乐都大街,眼看着天光寸寸散尽。他突然指了指道路尽头的摩天轮,轻轻转了转脑袋:“要去游乐园看夜景吗?”他的笑容很好看,藏着种疲惫、却又经久不遇的温柔。
她看得有些着迷,少顷,点了点头,却又迅速摇了摇头,在原野茫然不解的目光中,她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是祝余笙此生第一次在男生面前犹豫不定,那种感觉,就像炎炎夏日站在剔透的水晶冰柜外,难以选择吃哪个口味的冰激凌。
转眼,毕业季来临。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在同班的散伙宴席上,原野如刑满释放一般大肆宣布与安然携手余生的消息。这件事像是一艘潜艇入海,令原本平静的海面顿然波澜四起。
而在众人的频频祝福与起哄声中,余笙得知自己落榜的消息。
有天中午,为表示安慰,原野约她在学校后门的川菜馆吃饭。当余笙将最后一块鱼香肉丝扫进胃里的时候,原野突然笑着说道:“你知道么,隔壁班的阿胜暗恋你三年!你真的一点儿都没察觉?”
“没有。”余笙神色平平,将筷子往碗边一摔。
“那我好心提醒,有没有报酬?”
余笙晃了晃脑袋,反唇相讥道:“我谢谢你全家,再免费赠送屁味棒棒糖!”
她接着翻了个动人的白眼儿,嘬了一口淡如白水的招待茶,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服务员:“这个服务员很风骚,感兴趣的话你可以泡一泡她。”
“小心我抽你!”原野扮出一副大奸大恶的样子来。
“嘿嘿,你终于被我激怒了!要知道,我上学的时候可以算得上整个学校唯一考不上大学的毕业生了!我没有选择复读,令校长跟老师同时舒了口气。升学率和平均分都被保住了,再也不用担心被我拉低了。”
没有优异成绩做筹码,祝余笙失去了自己选择未来的权利。没多久,便被家人强行流放去欧洲读书。
原野跟安然去机场送她,一番拥抱告别,一番痛哭流涕。
她的目光死死拽住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在心里反复默念着:“你不能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啊原野,你可是我的生命之光!”
当飞机巨大的翅影划破地平线,余笙坐在机舱里,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原野的眉眼,安然的一颦一笑,操场东南角那棵枝叶繁茂的蔷薇树,还有十七岁那晚霓虹黯淡的游乐场……这一切的一切破碎成一段段希区柯克式或者大卫·芬奇式的蒙太奇,自她的视觉平面一一划过。
她突然觉得鼻头很酸,还有一点点流泪的冲动。于是,她拉下眼罩,将大半张脸牢牢盖住。
从此,前尘旧事,天涯相隔。
原野自小在西北边镇长大,之后考来这座沿海城市上中学、大学,被生活惯性所裹挟,毕业后执意留了下来,忙理想,忙生存,投身于茫茫人海,继续闯荡。
渐渐地,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发现小镇的人们长着一张张稚拙的笑脸,而大城市过客匆匆,人们内心炙热却一贯挂着高贵的冷漠。
可是记忆中的余笙不一样,她好似生来一副笑口常开的明媚模样,擅长用满心热忱抵御世态炎凉。
独自闯荡,生活的苛责令余笙变得无畏又坚强。可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当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她看着无穷无尽的星空,陷入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
兴许真的如博尔赫斯所说的那样:“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祝余笙暗暗想着,将手机相册中的照片一张张翻过。
在一个闷热的夏日的夜晚,余笙做了一个遥远的梦。
梦中的他秉持着满身一如往昔的温柔,在街角一丛小叶女贞的旁边,他竟然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余笙没忍住,低低喊了一声—“原野。”
下一秒,画面忽而扭转,安然愤怒的面孔自天外而来。一股强烈的歉疚如同海潮来袭,余笙将原野一把推开,转身冲上马路。在令人眩晕的日光下,在街角夹竹桃的阴影中,安然的真身出现在了车水马龙深处……
一声惊呼,余笙梦醒。
兴许是冲动作祟,她伸手夺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犹豫再三,最终拨通了那串了然于心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等候音配合着余笙毫不自持的心跳。
很快,电话被接了起来。
“喂?”
“……”
“喂?哪位?请说话。”
“……”纵然万语千言,此时此刻却哽在了喉头。
“余笙?余笙……是你吗?”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余笙提前准备好的措辞被打乱,惊慌之中,她“啪”地将电话挂断。
是我啊,原野,是我,祝余笙。原野……你还好么?
安然与原野的情感生活想必已步入人生的正轨,而这期间,远在异国他乡的祝余笙也心不在焉地爱上过几个人,他们每一个都像他,却又偏偏都不是他。
他们或多或少具备他的特质,他的幽默,他的稳重,他的忠贞不渝,他的偶尔冷漠……
可是爱到最后,通通不了了之。有的是因为性格不合,有的是因为观念相悖,而更多的时候,是余笙先发制人—“对不起,我突然就不喜欢你了,没有原因。恋人肯定没法做了,做不做回朋友,随你的意吧。”
久而久之,在大家的心里,祝余笙成了一个纵情欢场、随波逐流的人。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存留于她心底的那份执念与不渝……
三年之后,余笙大学毕业,联系好工作,回到这座久违的城市。
一下飞机,还没取出托运行李,她便拨通了安然的手机:“我到啦,出来吃饭!”安然很自然地,没有拒绝。
她们约在商圈的一家地中海式餐厅,当然,原野也一道前来。看见余笙的瞬间,他脸上的尴尬稍纵即逝,可他很快整理好思绪,接着走上前来,轻轻拥抱了她。
或许是他的动作太过轻柔,又或者是太久没见,那个浅浅的拥抱,竟然催得她就要落下泪来。
随侍应入座,他们点了酸鱼汤跟海鲜饭。这期间,安然的手机频频亮起,也的确有几个电话打进来。
她迫不及待地避过众人起身去门口接听,留原野在原地点起了烟。
余笙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原野碗里,原野抬头说谢谢,目光明明灭灭。余笙心生疑惑,却不好开口询问。要知道,天各一方多年,漫长的分别使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回不到最初那般亲密无间。
整个晚餐期间,原野与安然全程无交流,看上去熟悉又陌生。余笙只好撑着副僵硬的笑,讲述自己的经历,讲述异国的天气,为满桌难散的窘境打起了圆场。
其间,当原野问起她的情感经历,她也毫不掩饰地如实招来—
“是没心没肺地爱过几回,只有一个时间最长。他家条件不错,为取悦我还给我开了爱心账户。后来他劈腿了,跟我家邻居,一个美越混血,那女孩儿丰乳肥臀,随意勾勾手指,风骚到月球!”
“分手以后,我可不想感情没了钱还在!我痛定思痛,决定及时行乐,第一步计划就是花光爱心账户里的所有存款!当时我就在想啊,我还没去过沙漠,于是上半年去了趟摩洛哥,下半年准备去海参崴,明年再去趟美洲跟南极,最好能醉生梦死在圣彼得堡,一头倒入满口斯拉夫腔兔女郎怀中,之前过往的细碎片段就不要再想起来了,直接洒在波罗的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