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旁虽然还温着其他两三个酒壶,他今晚确实是喝够量了,便放开空壶,站起身来。
刚转过身,迎面便见到了十几步外的洛臻。
洛臻明显到了有一阵了,站在紫藤花架下踟蹰不前,视线盯着后湖这边,方圆半尺地踩满了凌乱脚印。
周淮的目光微微一凝,随即毫无波澜地掠过,脚下并不停步,修长的身影沿着后湖小径,径直往后院长廊处走去。
洛臻心里揪了一下。
下一步如何打算还没想明白,她已经直接奔了过去,扯住周淮的袖子。
周淮往前走了几步,宽大的衣袖就被扯着拖了几步,他只得停下来,却不回头,望着后湖水面道,“啊,洛君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我有些乏了,还请洛君放个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洛臻扯着衣袖偏不放手,“五爷恼我了。等你不恼了,我便放手。”
周淮说道,“没有的事。别乱揣摩。”手上用了些力,要拉回自己的衣袖。
洛臻这回把两边的衣袖都拉住了。
她看到附近值守的护院亲卫远远避走,周围数十步再无旁人,索性耍起赖来。
“你何必故意问我‘有何贵干’。现在深更半夜了,我特意赶过来,除了专程给你赔礼还能为了什么其他的。那只纸鹤呢,拿出来还我,我当着你的面吞了。你把上面写的字忘了成不成。”
周淮本来神色不动地听着,直到洛臻说出‘把纸鹤吞了’,他的脸上终于露出细微的表情,想笑又强忍着,抿了抿唇,道,“落笔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后果么。还是此事在你眼里,从头到尾只是个玩笑,不值一提。”
洛臻大声喊冤,“我姐姐当众向你老爹重聘求亲的事,她没跟我商量过!这么大的事,你居然当场答应了,我、我也很难以置信啊——今日你留纸笺给我,让我自己开库房,我觉得你逗着我玩儿呢。”
周淮听了,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事先不知情。我明白了。你过来。”
洛臻虽然不清楚他明白了什么,但用脚也知道,现在叫她做什么,最好直接照做便是。
她几步走过去,与周淮并肩站在后湖岸边。
周淮解下腰间悬挂的香囊,从里面取出小小的纸鹤来,托在手心上,递给了洛臻。
洛臻接过小纸鹤,端详了几眼,叹了口气,也不打开,直接就往嘴里送。
周淮:!!!
他素来遇事镇定,此刻也惊了,急忙伸手挡在她嘴前。
匆忙之间,他的掌心与温软的唇瓣细微地碰了一下,软热的触感传来,手心隐约发烫。
周淮心里微微一跳,瞥了眼身边的人。
洛臻脸上果然是那副‘我说吞就吞,你干嘛拦我’的神情。
他无语片刻,伸手将纸鹤夺过来,“你够了。”
修长的手指几下将纸鹤打开,露出信笺上的内容。
前面是端丽小楷:
“十里重聘,不劳洛氏倾族准备。洛君得空时,且唤冯大管事开库房自取。”
后面跟着两行潇洒行书字迹:
“家姐独断,非我所意。十里重聘云云,切勿当真。五爷的库房且收好。”
他的手指在‘非我所意‘四字上拂过,将纸鹤捏成一团,随手抛去湖中,在水波中载浮载沉,渐渐消失了。
“既然你事先不知情,此事就此作罢。今后不必再提。“
他又拉了拉自己的衣袖,“可以放手了么。今夜莫非要我陪你站在这后湖边,整夜喝风?”
洛臻攥得死紧的手讪讪松开了些,往后退了一步。
“更深露重,容易着凉,回去歇着罢。”周淮丢下一句,越过她身侧,沿着后湖小径,往通往后院的回廊处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洛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在冯大管事的带领下,她往大门方向走了几步,心里反复想着周淮方才那句语气平常的话语。
“此事就此作罢。今后不必再提。”
祁王生性内敛,说话含蓄。十分的意思,常常只点出三分。
他说的‘就此作罢、不必再提’,指的是今日她玩笑般纸鹤留书的事就此作罢,还是——
她姐姐以洛氏宗族名义求娶亲王的事,就此作罢?
又或者说,就像小何说的那样……
从此割袍断义,他们这两年多的交情,就此作罢了?!
后院通道两排红灯笼的映照下,洛臻猛地停下了脚步,四下里辨认方向,匆匆转头就走。
在前方引路的冯大管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原样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了,他还以为是洛臻天黑走岔了路,对着背影叫道,“洛君,洛君!走错了!大门往这儿走!您走的那条道是五爷住的正院——”
那道人影却越走越快了。
洛臻往后挥挥手,“没走错!就是去正院!冯大管事,天晚了,歇你的去罢!”
冯大管事提着灯笼在原地呆站了片刻,正要抬脚去追,脑海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脚步顿时停住了。
说起来,他家殿下今年二十二了。
正院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这两年来,五爷和洛君两个人走得近,外头各种版本的风流韵事传得绘声绘色的,只有他这个贴身起居的大管事看得清楚,洛君十次里有八次是下午来,晚膳过后走;偶尔碰到大雨狂风天气留住一晚——都住东跨院。
如今半夜三更的,洛君去了正院……这是大好事呀!
想到这里,冯大管事精神大振,在后面赶上几步,喊道,“洛君,等等!我拿样东西给你,好带过去正院!”
洛臻正纳闷着呢,只间冯大管事小跑着回后湖边石桌处,摸索了片刻,又小跑过来,迎面塞过来一个装满美酒的长颈玉壶。
“带壶酒去正院,给五爷喝酒赏月。”冯大管事满脸慈祥的笑容,又加了一句,“洛君也多喝点,一起赏月。”
洛臻莫名其妙捧了壶酒,一边纳闷地往正院方向疾走,忍不住抬头看看头顶乌云密布、云层厚叠的的天空。
今夜连月亮的影儿都不着。
神特么的喝酒赏月。
冯大管事这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把烛火看做月光了罢。
心里腹诽归腹诽,在正院门口迎面撞见今夜提刀值守的顾渊时,她还是举起酒壶,晃了晃,面不改色地道,“带了一壶酒来,同五爷喝酒赏月。”
顾渊:“……”
四五个值守的亲卫同时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
神特么的喝酒赏月。
第84章
周淮心中郁郁,顺着后湖小径走回正院,沿路吹了不少风,腹中酒意上涌,带着六七分睡意入了内室,罕见的没有传唤沐浴,只脱了最外面的大衣裳,挥退近侍,直接合衣卧下了。
正要朦朦胧胧睡去时,忽然听见东边窗棂处啪嗒一声轻响。
新鲜晚风吹进了内室。
他从半梦半醒中猛地惊醒了过来,依旧保持沉睡的姿势,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枕边的匕首柄。
隔着两道垂下的轻纱幔帐,只见东边的轩窗果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道小缝。
过了片刻,两根洁白纤长的手指伸了进来,试探性地把窗户缝隙又推大一些。两只灵动的眼睛贴在缝隙处,探头探脑往屋子里面看。
周淮看得分明,心里顿时涌起一阵笑意,胸中堆积的郁气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无声地笑了一笑,将握紧的匕首柄推回了枕头下,隔着帷帐坐起身来。
他在床幔里一动,洛臻在窗外便瞧见了。
心头顿时一喜。
还没睡着就好办了。
窗缝立刻又拉大了些,过了片刻,窗外突然出现了四只眨巴的小眼睛。
周淮猝不及防,心头一颤,正诧异窗外两只闪亮的大眼睛怎么变成了四只小眼睛,拨开碍事的帷帐,定睛往窗外望去,不由哑然失笑。
那四只眨巴眨巴不停的小眼睛,原来是后院养着的‘秦公子’与‘水姑娘’。
通体漆黑的两只长毛兔,在黑漆漆的夜里,可不是只剩下眼睛了么。
便在这时,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窗外头清了清嗓子,压着声线道,“我乃秦公子是也。我今日好气呀!”
窗棂处,属于秦公子的两只眨巴小眼睛左右晃了晃。
那熟悉的声音随即又换了正常音调,窗外属于水姑娘的两只小眼睛左右晃了晃,“我乃水姑娘是也。秦公子,你气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