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州儿靠着柱子一坐一躺。十三哥就在篝火的另一面倚着柱子坐下。
他们三个难得安静地在一间殿阁里。
寺外又下起了雪,躺着的佞祯,迷离着眼看向洞开的寺门外飘飞的飞雪,从这个角度,还可以看到十三哥,他也正看着寺外。
他们,还真是……
佞祯无意识地勾唇失笑,继续看向寺外,漫天的飞雪,让夜更静了。
其实这一夜,已经过了大半,很快就该到了寅时。他们几个皇子自幼就习惯了寅时起身,上听政殿外等候上朝的作息。佞祯一夜没睡,早已错过困头,到了寅时更是没了困意,他看了眼佞祥,果然也是一样的。
州儿以为他才醒,柔声道:“醒了?”
佞祯“嗯”了一声:“你也累了,也睡一会儿吧。”说着伸臂去揽州儿,州儿怕牵动他的伤,只顺从地侧躺下来,任他环着腰。
“闭上眼睛。”佞祯道。
州儿顺从,两人本就在同一张床睡了三个月,佞祯习惯性地将她揽到怀里,手指悄没声息地点上州儿腰侧的昏睡穴。
佞祥见了,微微勾了勾唇:“不愧是十四弟,有我在旁边,你都敢随意施为啊?”
佞祯一愣,随即一笑:“十三哥误会了,州儿夜里睡不踏实,只是帮她助眠而已。”佞祯说得平静,仿佛这是他常做的事。
“州姑娘刚才是怕我对你动手,才一直强撑着不敢睡。”佞祥笑道,“其实,十四弟一直都醒着不是吗?”
佞祯看似疲懒的眼神对上佞祥琥珀色的眸子,道:“毕竟有十三哥在,不是吗?”
突然,两人都笑了。不得不防,是他们兄弟相处的一贯原则,也是皇子能活下来的生存定法。
“不过,谢了。”佞祯道。
佞祥又笑了笑,也转眸看着熟睡的身影:“我只是弥补我之前范过的一次疏忽而已。”白衣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光,九皇子在州儿面前当面点穿他的那一记阴损,让他恨到透骨,只是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笑道,“而且,不让州姑娘落到九哥手上,不是你我都希望的吗?”
佞祯的黑眸眯了眯,却懒笑道:“九哥是生意人,算盘打得精,引十三哥来蓟州,原是想支开我,他好有机会对州儿下手,但却没想到,你我本是水火不容,却会因为州儿联手,九哥这次也算是搬石砸脚,可惜了一盘精算了。其实,九哥这盘算盘只有一步打错了,就是不该还没把州儿弄到手,就先想伤她,反而逼得十三哥不得不提早出手。依着十三哥以往的性子,若不是被九哥揭穿,见到州儿当时的恨意,只怕也不会选择和我联手,而是会耐心地等到我体力不竭,再出手从九哥那里劫人吧?九哥就错在这里。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当着州儿的面揭穿十三哥,而是应该再有些耐心,等十三哥最后劫人的时候,用我来威胁州儿,那么州儿一定会和他走,不会和十三哥走的。”
佞祯虽是慵懒地躺着,但口气颇为自负。
佞祥面色不变,只笑道:“没想到十四弟对哥哥我如此了解。”
佞祯心照不宣地笑道:“十三哥此刻根本没有必要费力对付佞祯。因为天亮以后,十三哥前锋营的人就该找到这里,到时候,让佞祯沦为前锋营的阶下囚,才是十三哥最终的盘算不是吗?”
“既然被十四弟看穿了。”佞祥笑,“你还有两个时辰可以想法子脱逃。”
“不,是三个时辰。”佞祯看了眼寺外,飞雪不停,积雪堵着山路,就算停下来,也要等雪融了才能上山,不论,是谁的人。
佞祥眸光一闪。
佞祯笑道:“看来,红云还是有些好处的,老天还是帮佞祯多些!”
两人都清楚,他们虽然生若双生子,从性格到外貌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却终有一件事是不同的,就是红云。而这红云是佞祥最不堪忍受的痛楚,因为一抹红云,竟可以决定双生子的贵贱荣宠,即便他样样强过十四弟。
佞祥终是皱眉笑道:“如今又多了一个时辰,十四弟可更不要让哥哥我失望了。我还想看看十四弟这次又会出什么奇招!”
☆、番外三十七 曼珠沙华
“如今又多了一个时辰,十四弟可更不要让哥哥我失望了。”佞祥拧眉笑道,“我倒是想看看,十四弟这次又会出什么奇招!”
佞祥转眸,面朝寺外的飘雪,从腰间取下随身佩戴的玉箫。箫身略长,约摸两尺,箫管匀称,通体碧绿,如新折的翠竹,玉质温润。佞祥将箫口对着薄唇,轻轻吹拂,箫音从萧尾蹿出,如翠竹清灵,幽幽渺渺,佞祥按住箫孔的手指轻轻触动,白色的水袖无风自动,说不出的潇洒风度。
可这样一个潇洒的男子吹出的箫音却很悲伤,佞祯微微一震,他知道,这一曲叫《乱红》,是一首挽歌。
传说,人死后,魂魄会随着送终的挽歌,飘到黄泉尽头的忘川河,饮下忘川水,从此,此生所有尽相忘。
忘川,那是生人和死魂的分界,也是生魂和死魂分别的地方。
曾有,去过忘川河的人回来说,那忘川河的彼岸,开满了如火如荼的彼岸花,那花,有个梵文的名字,叫作曼珠沙华。
此花,叶落,花开,终其一生,花叶两不相见,似乎暗示着,人,一但过了忘川水,从此生死不相见。
只感叹,只感伤,黄泉路上,忘川河畔,彼岸,花开成海,此岸,荒草不生。
佞祥的箫声勾人心魄,寺外的飞雪也似感到这箫中的萧瑟,堕落得无比哀伤。
不知是谁的泪,在漫天雪白里悄然跌落一滴如血的鲜红,瞬间,晕染整个大地。
乱红……
那是乱红……
佞祯突然皱起棱眉,那箫声如烟如缕穿透魂魄,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搅,再难平息,佞祥每奏一个音,或长或短,总能激起佞祯内力的躁动,那失控的内力一波波袭卷上来,在脏腑间翻腾,让他每一个音都不得不花更大的毅力去坚忍。佞祯的喉头强忍住一口血,皱眉,忧急地看向身边的州儿,州儿只是闭目入眠,却谁也没见到她眼角微湿的痕迹……
佞祥的箫音越蹿越高,佞祯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似乎产生了什么莫名的幻觉。
他仿佛看到一身白衣的佞祥脱离了躯体,一路飘过寺外如血的乱红,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也无声地跟在后头,他四下回首,天地间开满了曼珠沙华,他看到如血的花海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那是一艘官船,船上一个和他长得极像的男孩黑眸闪烁,他伸手想将桶中火油浇到船上,却最终没有那么做,而他身后又有一个和他长得极为相像的男孩慢慢地走到那里,拿起油桶,把火油洒向四周,而后,随手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扔到油上。船舱瞬间起了火,而那男孩只是背身从容地走出火海,火焰在他的眼睛中跳跃,燃起一片琥珀琉璃,他的身后,烈火和四周的彼岸花融为一体。
然后,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哭声,是十五妹,她抱着一个温柔的宫装女子,女子腹部隆起,血从她的裙摆间流出来,流了一地,又被彼岸花吞噬。
他又看到了那个男孩,第二个男孩,他琥珀色的眼中满是泪水,跪在地上哀求高高在上的父皇回京见他危在旦夕的母妃最后一面,可却没有得到回应,因为南巡的时候,他有个弟弟失踪了。
待天子回京,玉阶宫的梨花凋零,美人离去。男孩一身白衣,跪在停放灵柩的宫阁院落里,手拿玉箫,呜呜咽咽地吹起一首名叫《乱红》的挽歌。
佞祯想靠近他们,却见佞祥身着白衣阔袖的身影一晃,佞祯莫名地追上去,却见四周漆黑荒凉,突然,他听到一首慑人心魄的歌谣:
不管世上何雄名,死后都往鬼门关。
关外生人犹歌舞,关内魂过黄泉路。
他凝神想寻找歌谣的源头,却发现歌声竟是从很前面的一条河中响起,那条河幽深如墨,河边别无景色,他飘近那条河,却见到对岸,开满如血的曼珠沙华,美得凄厉、绚烂,佞祯见到佞祥一身白衣,就背身立在彼岸的一片荼蘼之中。
佞祯想奔近他,却怎么也过不了那条河,他忍不住叫唤:“十三哥!”
佞祥蓦然回首,琥珀色的眼中尽是哀伤,可更多的,却是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