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查到这里,端王当然不会查下去。公子没有办法,我也没有。除了派人时时看顾陈婆婆坟茔,我们做不了什么。
卫湘道:“前些天陛下病重,皇后不许医官之外的人探视。茯苓告诉我今日陛下好多了,大约是用药的人想让陛下做些什么。你该去瞧瞧了。”
我蹙眉:“陛下还有多少日子?”
“茯苓说不到一个月。但她师父,回春堂的老堂主向端王自荐,说愿意进宫看一看。所以也许有转机也未可知。至于你前儿说的禁军,我已经同三弟提过了。端王会留心的,但能不能有所动作,还在于你。”
我从没见过天子,可我此刻是天子最疼爱的长女,因此我不能胆怯,不能紧张,我要泰然自若又带着担心像真正的德昭会做的那样不顾仪态扑进殿中,喊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为“爹爹”。
帘子拉开,我闻到迎面而来浓厚的药物苦涩味,还有一股久不通风的沉闷气息。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靠坐在床上,虚弱地冲我笑。“明珠来了。”
是的,德昭公主的乳名也叫明珠。我曾感慨于这奇妙的巧合,但不得不说德昭才是真正的帝王家的掌上明珠。我坐在床边,面带忧愁看着天子,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并不是养尊处优的细腻,手指上有笔磨出的茧子。掌心的茧子已经软了很多,我猜想是因为久不握弓箭缰绳。
其实这个天子又有什么大错呢,直到现在他的床榻上还是堆满了奏折。他勤政,一生没做几个糊涂决策,可没几个人愿意他活。他用很怜爱的眼神看着我,“明珠看起来不高兴,谁惹你了吗?”
我垂首:“爹爹之前说过,春猎的时候带着我一起打猎,还说要射一串大雁给我呢。”
天子轻轻叹了口气,哄道:“等秋猎好不好?春日动物繁衍,不宜猎杀。等秋猎,爹爹一定就好了。明珠乖乖的,听话一点,好不好?”
我吸吸鼻子,感到了真切的悲伤。我替天子悲,替德昭悲。可这都是注定好的事情,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安排好的结局。我看了一眼奏折,说道:“爹爹该好好养着,为什么还看这些?”
天子笑笑:“爹爹不看,谁来看?”
我知道德昭说话无所顾忌,天子不会多想。我道:“谁爱瞧谁瞧,反正爹爹不能累着。”
似乎是想起了钱塘水患,天子笑着摇摇头:“你弟弟看不了。他还小。爹原想多教他几年,可是......”他不说话了。
我笑道:“那就让阿兄看。他总不小了罢?娘还说阿兄该娶亲了,要为他挑一个能吃苦愿意远嫁的姑娘呢。大约是不要京城的姑娘罢。”我说完,仔细打量天子神情。他看起来若有所思,却瞧不出喜怒。
天子道:“你阿兄身边没有可靠人。”
我笑道:“阿兄身边要什么可靠人?爹爹养着那么多臣子,不让他们做事,还要阿兄自己找吗?”
“明珠说的对,那就听明珠的。”他抬手摸摸我头。
內侍近前小心道:“陛下,闻大夫来请脉了。”
“明珠回去罢。这些天你娘也很辛苦,你少闹她。”
我应了个是,就出去了。门口站着一位鹤发老者,他朝我略施一礼。我瞧见一旁奚茯苓,料想这位就是老堂主,忙回礼。
但愿这一切能够平稳结束。
第38章
卫湘再来的时候告诉我天子果然定了端王主政,又点了数个从未在立太子上表态的老臣辅佐。我相信并不是德昭的话管用,只是我说继后要为端王选拔能够远嫁的王妃这件事让天子起了疑心。他不喜欢别人自作主张,因此继后认为端王必定会被远远发落到封地上时,天子反而要抬举端王;而他又不愿意太后占上风,便派给端王几个忠于自己的孤臣,好让他行事有掣肘。
有一个疑虑萦绕在我心头很久了。“周老先生是如何知道陛下那位兄长的?”
卫湘道:“我原是想问的,可最近先生总是不在府中,他行迹不定,暂未可知。”
“那佐政的人,端王殿下预备怎么办呢?”
“端王门下的谋士会前去游说,不过这也急不得。对了,有一事你要留心。”卫湘嘱咐我,“茯苓和老堂主已经在找给陛下用药的人,你留心些皇后。”
我诧异:“真是皇后?”
卫湘一笑:“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你若能引得陛下对她起疑心就罢,若不能,还是保全你自己为上。”
我想起的确在天子寝殿里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即便满殿都弥漫着药味也挥散不去的。奚茯苓告诉我那香味异样,可宫侍又不肯撤下,只说是皇后亲调给天子安神静心,用了多年也不换的。在这一点上,天子从未起过疑心——毕竟数年前他还身体强健。
为了减少见面,我不能直接问继后要香,只能去找天子。我假称是近来夜间睡眠不安,向天子撒娇。
他笑:“明珠有什么挂心的事,不肯告诉你娘?”
我笑道:“我盼着爹爹早日好了陪我骑马,夜里就总想着是要猎一头鹿还是打一头熊。若告诉娘,她又要说我贪玩了。”
在宫中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等卫湘来了托她交给无痕。无痕是端王身边人,又懂调香,大约能分辨出也未可知。
我问天子要香的事情没有瞒过继后。她风风火火来到我殿中,正色道:“明珠问陛下要香做什么?”
“爹爹总不好,我晚上睡得也不好。娘生气了吗?”我忙把剩下半包香让瑟瑟拿出来,交给了继后。
她缓和了语气:“这里头有你爹爹用的药,你怎么能用?”
我乖乖答应着,送走了继后。她脸色很憔悴,大约是处理宫务辛苦。听簌簌说有年轻宫妃求见天子,被拒绝后跪坐在殿前呜呜咽咽地哭;而继后闻知勃然大怒,立刻禁足,又下令不许再有人前去探视,也不许后宫见哭声。她这样很像是对天子有几分真心,可是......真心和利益,我不知道她选什么。
公子还是不肯和我说话,我于是不向他递信。一是他近来事忙不欲使他想起我而生气,二是心中所想所感不能尽书于纸上,再长篇大论也是无用,三是实在有些气馁,想着还是出了宫后再当面赔罪。可我一旦无信可传,次日卫湘就道:“有个叫杏儿的丫头,她有信给你。”
我诧异:杏儿根本就不认得字,怎么写的信?难不成是画了张画给我?
可是等我拆开,瞧见里头明明白白是公子的字迹就明白了。一定是公子别别扭扭,写了又不肯拿出来,杏儿才夺过来转交。读下去,公子先问我睡眠饮食,又问我害不害怕,最后还宽慰似的告诉我他会设法让我早些离开。
公子总是这样。我同他赔礼他着恼,我要怄气起来他反而来哄我,就是这么古怪的脾气!
无痕办这件事很上心——能够帮上她的端王的事情她都很上心。没过几日她就在端王进宫给太后请安时亲口告诉我:“此香我从未见过,可细细一辨,不过是白檀、松香之类,再掺了些龙涎。也有些药材,我拿去给医馆的人问了,他们说无妨。”
我蹙眉。这样一来,至少明面上继后清白,我又如何让天子起疑?可如果当真像我查到的这样没有问题,她为什么不许我使用?
见我烦闷,簌簌便道不如出去走走,不然总闷在殿中也让人疑惑怎么德昭公主总不露面了。
于是我在后园瞧见了一位坐在湖边石上的宫装女子。听到脚步声,她转过来,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泪痕,眼睛也红红的。她大惊失色,且不知所措,忙忙下拜:“妾有罪。”
这就是继后那条禁令的缘故了。我不认得她,一时有些无措,偏头瑟瑟上前一步轻声道:“这是甘泉殿刘美人,公主极少见到她。”
我猜想她大约是不大受宠,不论是哭天子还是哭自己也都是寻常。因而道:“你起来罢,我不告诉人。”
刘美人起身后我才看清她的面容,不免要感慨。她看上去大约二十来岁,泪珠未干如芙蓉清露,姣弱惹人怜的一位美人。我道:“往后还是莫要在园中哭泣,若让其他人瞧见就不好了。”
刘美人低低称是,又拿帕子拭泪。她道:“妾告退。”从我身边走过。就在此时我突然嗅到一股香味,和天子殿中香很像,却又不同。我忙叫住她,道:“你身上是什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