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人群把路围的水泄不通,个个伸长了脖子去看战马上威风凌凌的男人,宛若刀刻的五官,深邃立体,皮肤黝黑。
从始至终都沉着脸,目不斜视的眺望着皇城的方向。
茶楼上下也是人挤人,当中不乏窈窕的富家小姐,三三两两语笑嫣然,目光情不自禁的落到年轻的将领身上。
唯独视野最好的雅间特立独行,只有两位衣着不凡的茶客悠悠品茶,时不时瞥上几眼。
“将军回来了,这些日子怕是不得安生了。”王檀转着小茶杯。
“是啊,将军若是早些回来,贵妃娘娘也不会死了。”对面之人虽是扼腕叹息,却听不出多大的哀伤之意。
“公公,贵妃娘娘真是皇后害死的?”
方如海懒声,“此事乃咱家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
王檀虚掩茶盖儿的手点了点,叹道:“哎,贵妃娘娘心心念念的后位就要唾手可得,谁知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实在是世事无常哪。”
“是啊,可真是世事无常。”方如海微不可见的勾了勾唇角。
眼见着那一队金戈铁马渐渐没了踪影,俩人不约而同的起身,一前一后进了宫。
随行军队在城门前停下,镇国将军万守冲自高大雪白的战马上跳下,银盔银甲素罗袍,腰间悬挂一柄九尺长剑,走路虎虎生威。
守城的锦衣卫见了望而生畏,胆战心惊的行个礼,然后带着以万守冲为首的几位将领登上大殿。
万守冲在边疆守了二十年,当中回朝的次数屈指可数。每隔几年见一回,压迫就比上回要多上几分,这次他平乱有功,边疆在他的镇守下欣欣向荣,作为一位大功臣,对他进行嘉奖是必不可少的。
许是因为万贵妃薨逝,端惠帝在见到自己这位老丈人后,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心虚来。
他这老丈人功高盖主,气势凌冽,看他这位君主的眼神平淡无奇,没有寻常人该有的敬意和惧意。
端惠帝机械的说着场面话,赏赐如流水般的涌出,唯恐万守冲不知好歹,因贵妃的事儿迁怒于他,好在这个武夫还有自知之明。
功臣回朝自然是举国庆祝,当晚宫里便办了场声势浩大的国宴,美酒佳肴,丝竹悦耳,美人环绕。
连城外的百姓都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颓靡之音。
方如海作为朝廷正四品宦官,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只是他滴酒不沾,因而夹在一群满脸红光,酒气熏天的大员中显的遗世独立。
“方公公怎么不喝啊,莫不是少了点东西,就真和女人似的滴酒不沾吧?”
“哎,李大人你喝多了,我扶你去旁边休息一下。”那人对方如海歉然道,“公公您别和他计较,他喝多了。”
“我没喝多!”醉酒官员挣开同僚,大咧咧的揽过方如海,“哎哟,嘿嘿,公公这小腰儿可真细啊,呵呵呵。”
“比、比南苑阁的女人还细哪。要不,公公跟了本官吧!”
席间觥筹交错,有些人喝的酩酊大醉胡言乱语,有些人却和方如海一样神智清明,不受干扰。
而那番高调的戏言全让人听了去,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看着方如海的笑话。
醉酒官员已经被人手疾眼快的拉开了,方如海整整皱乱的官袍,胸前的麒麟纹流动着银白的光彩。
乌黑宫帽下的他低垂着眼眸,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唯有坐在他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使王檀,看到他舔了舔红艳艳的唇。
刀口舔血啊,他同情的瞄了眼命不久矣的官员,啧啧摇头。
“咱家出去透气。”
擦手的帕巾随手搁在桌面,他袖着手施施然离席了。
巨大的天幕星光点点,方如海闭眼舒出口浊气,凉风吹得他衣袂翩飞,心绪沉寂。
“师父,师娘给您送汤了。”
他缓缓睁眼,接过小全子跨在手上的食盒,瓷盅一开,不是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而是一碗乌漆墨黑的药。
小全子惊讶道:“师父您生病了啊,哎那小全子扶您去歇着吧,这夜里风大啊。”
方如海默然不语,端过那碗药汁嗅了嗅,碗沿有股淡淡的梨花香。
是莞儿亲手熬的。
思及此,他毫无不犹豫的一饮而尽,微苦,尚在忍受范围。
“你师娘可还有带什么话?”
舌头卷过苦涩的口腔,有些想吃蜜饯了,舌根一酸,即刻口中生津。
小全子嬉笑道:“师娘让您好生照顾自个儿的身子,切勿太操劳。师娘说她很是记挂您呢。”
方如海情不自禁的抚上暖暖的胃,低声嗯了句。抬脚回了慎刑司,换下被人玷污过的官袍,穿上平日里的常服,今夜还是回府一趟吧。
刚跨出门,“方公公,将军有请。”
方如海心中一凛,该来的还是来了。“好,你等会儿。”
又重新换上那身脏污的官袍,脚步匆匆融入夜色之中。
“奴才方如海,见过将军。”对上万守冲那宽阔魁梧的身形,方如海压弯了自己的腰肢,他就像株荒原里的野草,期期艾艾。
“方如海。”万守冲的声音沙哑而醇厚,隐有愠意。
方如海缩着脖子,谄媚道:“不知将军找奴才所为何事啊?”
——铿锵
仅一个眨眼的功夫,万守冲那把寒光泠泠的九尺长剑离他纤细的脖子不过毫厘。
方如海尖叫一声,魂儿都要吓没了。
“将、将军,您这是、这是要杀奴才,为何?”
万守冲面目阴沉,“方如海,贵妃娘娘是如何死的?”
方如海抖抖索索,暗道自己难不成是露馅了,让他知道了自己杀了万娇容?
他故作恐惧得说不出话的模样,脑子里已经冷静的分析了遍。按照万守冲这种莽夫的脾气,他要真晓得是自己弄死了万娇容,断然不会抓他过来问,直接一刀斩了自己最省事。
可他却没有这么做。
方如海心里已有了计较,于是放心的说出了之前想好的说辞。
“是....是难产,贵妃娘娘为了生小公主才.....”他掉了几滴泪。
万守冲眼神暗了暗,“老夫虽然远离朝堂,却不是一无所知的脓包,你若不再老实交代了,就莫怪老夫手下不留情!”
他手下稍稍用点力,剑尖顿时被鲜血染红,方如海浑身发抖,心都要跳出来了。
“将军,您.....哎。”他两腿双软,哭腔凄然。“是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难产那日.....皇后娘娘命人剖开了贵妃的肚子,奴才人微言轻,实在是....实在是拦不住呀!”
万守冲肃杀之气骤然释出,方如海要不是见惯了大风大浪,恐怕已经和盘托出了。
“皇上呢?”
“皇上被柳丞相给缠住了,奴才也曾去求见过皇上,可实在难以窥见天颜.....这才让贵妃娘娘死于皇后毒手。”他哭天抹泪。“都怪奴才没用,若是奴才早些发现皇后阴谋,贵妃娘娘也不会出事儿......奴才没用啊!”
长剑收鞘,方如海瞬间瘫倒在地,低低喘着气。
万守冲背对着他,冷声吩咐:“过几日老夫会将三小姐送入宫,今后你便伺候三小姐,不可再出错,否则拿你是问!”
“哎哎哎,奴才遵命,将军您慢走。”
方如海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帕巾,边走边捂住伤口,心里盘算着如何快速上位,万贵妃刚没了,万守冲就迫不及待的送另一个女儿进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将军府的三小姐他曾见过一面,长得倒是温婉可人,就是不知心性如何,若是像万娇容那般刁钻难缠,那可得费一番功夫。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爬上东厂厂督的位置,那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
“啊师父,您怎么又受伤了,小全子给您包扎。”
方如海自行坐下,小全子抱来一只小药箱,里面的瓶瓶罐罐不胜枚举。这是他从前做低等太监时就备上的,伺候主子嘛多少也会受点伤,有了这个东西就方便很多了。
伤口很浅,没有伤到要害,就是血流的多了些。
方如海瞟了眼紧张兮兮的小全子,还是打定主意今晚不回府了,以免莞儿看到了伤口难过。
“好了。对了,师父,师娘让人稍话说是让您今晚回府呢。”
方如海摩挲着刚包上的伤处,有些犹豫。单手支颐,心思微动,“去,把咱家的那条狐裘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