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意放权的下场,便是连独善其身都难以做到。也就是十年前,先太后薨逝的下一月,先父官居尚书右仆射,遭言官弹劾,说他侵吞府银,私下授官,有朋党之嫌。那时先父咬牙不认此等污蔑栽赃,然而却有人日日在朝堂上空口白牙地指责于他,皇帝也不阻止。他本就有一身痼疾,再加上心气郁结,没撑过去,也就这么去了。”
“你先前不是好奇仲禹的腿疾吗?他与你一般年纪,先父病重时不过七岁。那时他不知从哪里听闻青桐树上会有凤凰做窝,吃了凤凰蛋就能治愈一切顽疾的传说,遂傻傻地爬树挨个掏鸟窝,一时不慎从树上摔下来,落得个伴随终身的残疾。”
说到此处,沈孟虞忽然停顿许久。方祈坐在他旁边,他听得认真,哪怕沈孟虞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叙述,他仍旧能从他的话中听出他无法掩盖的哀恸。
他没有插话,只是忍不住往沈孟虞身边靠了靠,偷偷将披风张开一角,把沈孟虞搭在石阶上的左手收进来,小心翼翼地覆住,试图用披风里的温度捂热他一身冰寒。
天地生寒,他身为外人,能为沈孟虞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沈孟虞没有察觉方祈的小动作,他转过头,只是默然地盯着栏杆上的膏烛,过了半天,才继续开口:“人死灯灭,功过后人评。那年先父尸骨未寒,今上的抄家令就直接丢到我们沈家门口,那旨意倒是说得好听,看在先太后新丧的面子上,不连累氏族,只抄没家产,褫夺诰命,将我们这居住在金陵的最后一脉沈氏逐出帝京。”
“若不是当年得遇义士,暗中相赠金银,我沈家怕是连扶灵回乡的路费都难以凑齐。族中无人出仕,仅靠几户庄子田亩维持生计,这便是我族中清贫的来源,你可懂了?”
沈孟虞看了那膏烛许久,久到树上一只寒鸦掠起,惊散一地流萤,这才收回视线。
方祈此时已将披风张开大半,正偷偷把沈孟虞的左手手臂往里面塞,不防沈孟虞突然回头,将他的小动作捉了个正着,脸上顿时一片通红。
“懂了,”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点点头,却又不忍心看着沈孟虞如此受罪,只好觍着脸胡乱发问,“你冷吗?我是不是占了你的披风?要是冷的话,改日再说也成的。”
沈孟虞将方祈的好心看在眼里,哪怕周身被寒气包围,心里忽地也是一暖,眉头微微舒展,沉郁之意散去不少。
“无妨,”他看着方祈一副别扭模样,想了想,索性把人又拉近些,扯开披风,把两个人肩并肩地包在里头,“这样就好,你可满意?”
方祈又一次与美人挨在一起,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不敢看沈孟虞的脸,只能借着夜色遮掩,垂眼频频应是:“满意,满意……不对,不是应该你满不满意吗?”
“我满意,”沈孟虞淡淡颔首,他胸中憋着一口气,没有注意到方祈的僵硬,只是打定主意要在今夜把旧事说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方祈躲不开他,又不敢乱动,只能悄悄从披风里伸出一只手,扒拉着阶下的枯草,绞尽脑汁地想问题:“你让我想想……既然皇帝有意打压你们沈家,那为何他还要封你为太子少傅、去教他的儿子呢?”
方祈心性单纯,看上去不解世事,然他对问题的敏锐捕捉却往往出乎沈孟虞意料,向来直切要害。
沈孟虞没想到方祈能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听出有关他的问题,那些先人旧事他能毫无障碍地提起,是因为那终究是旁人的事,然而对于自己身上的疑团,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是捧杀。”
作者有话要说:注:关于宗祠的描写有参考百度百科“宗祠”条目中“龙川胡氏宗祠”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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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章差不多就是全文的一半了,虽然手里剩下的存稿寥寥无几,但是回头一看这一个月来的成绩,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啊。
感谢大家在茫茫人海中匀出时间,愿意听我讲这个故事,这个号会一直一直写下去的,如果大家喜欢的话,也可以点个作者收藏哟~
第34章 琼林少傅
承平十二年,四月,春冰乍融,春丽四野,封冻一冬的琼林玉树抖抖肩上落雪,初发新芽,芳甸铺开的杏花李花含苞待放,粉面微露,自大江南北涌入帝京的莘莘学子齐聚宫中少微殿前,静候殿试开场。
宫墙边上栽植的一排春柳新近才开始抽条,本不该有落叶。一名身着青衫的士子避开旁人,独自站在柳树下,他轻轻抬手,接住一片与春日格格不入的柳叶,撇开叶上露水,百无聊赖地卷了卷,凑到唇边,吹出一声清脆的笛音。
也是雏凤当鸣的时候了。
耳畔鼓声忽地一响,一队内侍手捧皇帝圣旨,自殿内小步而出,前来殿前宣召。已经通过会试、取得新科进士身份的学子们汲汲上前,鱼贯进殿,那青衫士子见状,也只得将柳叶收进怀中,与身边的普通士子们一道踏进殿内。
排座,列席,启卷,执笔。钟敲三下,淋漓胸臆尽付纸间,因果不论且凭天断。
“恭喜郎君,贺喜郎君,郎君钟林毓秀,一表人才,也只有您才当得起这探花一名啊。”
“皇使谬赞了,在下愧不敢当。”
“重华,你今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想必放勋兄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多谢林世伯提携指点,重华替先父感念世伯恩德。”
“不必不必,你的文名世人皆知,若不中举才是异事。陛下心胸宽广,此番不计前嫌,点你为三甲,想必你们沈家重归金陵,也是指日可待。”
“承世伯吉言,但愿如此。”
少年想象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充满希望的。他坐在满园栋梁之间,手握金杯,头簪杏花,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宴上宫人唱名,只待那“沈”字一出,便要抛下酒杯,飞奔上前,执三叩九拜的大礼,跪谢天恩浩荡。
“传一甲探花吴兴沈孟虞近前问话。”
“草民在!”
少年终究是少年,即使他曾在乳娘襁褓中就见过四境来朝的仪仗,曾在蹒跚学步时就见过旌旗蔽日的车马,曾在总角之宴上见过无数皇亲国戚、便是连天子的龙须都曾摸过一把,此时此刻,他仍旧压不住内心的激动,在新帝面前屈膝下拜,五体投地。
这是他为沈家、为父亲正名的大好时机!
“草民沈孟虞参见陛下。草民恳请……”
“沈探花,”座上的帝王悠悠开口,双目微眯,直截了当地打断少年,“探花不愧是昔日金陵城中有名的神童,尚未弱冠便赴京应考,一鸣惊人,真是了不得。”
“草民承蒙陛下圣恩,荣膺探花之名,列位群英,惶恐至极。草民此番……”
“既是这般少年天才,让你去翰林院编书修史倒是可惜了。说来也巧,皇后常在寡人耳边念叨,说是太子东宫三孤缺位,尚需一位贤才教谕太子,寡人看着探花倒是很适合,不知探花意下如何?”
“这……草民粗质陋容,资历尚浅,怕是……”
“粗质陋容?”听闻少年自谦,萧赞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他一手拍在椅身雕刻的龙头上,只拿那一双藏在珠旒之后的鹰眼环视四周,“若探花是粗质陋容,那在座诸君怕都是顽石一块了!寡人行科举,要的可是能治国理政的良材,要这粗粝不堪的顽石作甚?”
“草民并非此意!”
少年的话中之意被皇帝误解,登时有些惊慌,然而他刚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身后的座中的同榜士子中已有人先一步投身跪地,大呼喊冤。
“陛下明鉴,沈探花此言不实!探花珠玉在前,才华美仪如天心皓月,我等腐草之萤,虽不如明珠耀眼,亦愿以一身微光,照亮四野。但求陛下赐我等些末机缘,为我大平河清海晏,肝脑涂地!”
“草民求陛下明鉴!”
“草民求陛下明辨!”
“草民……”
自己不过是谦虚了一句,却被推至风口浪尖,架在烈火上灼烧。少年遗世独立地跪在最前头,这些士子明明离他这般近,他与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被帝王捧得太高,乃至引起众怒,他可以想见的是,在这些如刈麦倒伏的乌压压人头中,早已无一人是友,乃至数十人成仇,只因帝王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