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她生下我当日就遇害身故,如今就只留下我一个人……轮到我孤独。”
范闲将视线从茶碗移到李承泽身上,一字一句地说:“你所言确实。我就是一匹孤狼,心无归处,四处嚎叫留下信号,期待谁能够……能够找到我。”
“你问我为什么救你,除却敬你怕你的原因之外,我确实存有私心:你我相似,行事想法都如出一辙。我若是你,也会不甘要去争;那么你若是我,能否理解我的存在,我和老娘的理想?”
“李承泽……”说到这里,范闲居然有些哽咽,李承泽初次发觉他的声音如此惶惑不安。他隐约感觉到,这是他离范闲最近的一次,恐怕也是范闲离任何人最近的一次。
原来范闲当初犹豫是否拿出那份解药,不仅因为它能解李承泽,也因为它能解范闲。这竟是相互的试探,仅此一份的微茫希望,他的生死,范闲的孤寂,都孤注一掷地交到了李承泽当时伸过来的那只手里。
“李承泽,你愿意听吗?”范闲小心翼翼地说,“我,和我来自的‘仙境’。”
范闲和李承泽迟迟归来,早就过了就寝时分,范府门前却守着不少人,见二人进门,立刻朝里喊道:“——来了来了!”
范闲略觉不妙,就看见范思辙急匆匆冲过来揪着他的手,一面将他往里拉一面说:“我刚差管家出去寻人,你们还算回来得及时。”
三人立刻朝里屋疾行而去,一路上范思辙虽然气喘吁吁,却条理清晰地解释道:“姐刚收到了京城来的飞鸽传信,随后便急疯了一样要找你,恐怕姐夫的事情不妙。”
范闲走进厅堂,就见范若若手里捧着封信正在来回踱步。她稍显惊恐,却到底按压下自己的情绪,手指颤抖着将信交给范闲。
果然是坏消息。此信乃靖王府上管家代写,开门见山道:世子殿下自前去二殿下府后便下落不明,疑似被劫持。前去营救的卫兵都被打回。
范若若又说:“二殿下如今身份特殊,此事不能对外声张。二殿下宅邸早已被封,空无一人,可里面的劫匪却武功高强,又无害财之念,实在蹊跷。”
范闲立刻吩咐道:“此事必须低调进行,让王启年先行一步打探。若若和思辙留在这里照顾书院,以防万一。备快马,我立刻去京都。”
“我也去!”他身后有人说道——正是李承泽,“此事说到底因我而起。”
范若若摇头道:“大人的心意,无论我或者弘成都心领了。但大人如今身份不便,还是避开京城为好。”
李承泽固执道:“我的府邸,哪有我不能进的道理?弘成是我友人,我要去。”
范闲也没有出口阻拦。管家匆匆过来禀告说已备好两匹快马,原来范闲早就最猜到李承泽一定会强要同行。
来不及说废话,两人立刻简单收拾行装。范闲忽然皱眉想到什么,又问在旁打点的范若若:“可曾说到这群劫匪用的什么兵器,又是什么流派?”
范若若赶忙点头,说:“靖王府派去几名七品以上高手,清醒着的回来说,此群绑匪用剑,顺风极快,逆风则韧,旁人难以捕捉。他们几人方才入内,就已被快剑断了兵器,连绑匪模样都没见到,只能败退。”
范闲停下手上的动作,他扭过头已对上李承泽的眼睛。
“快剑。顺风。”范闲喃喃道。
“……谢必安?”
TBC
第五章 伍
八月夏日的午后,梧桐树上的蝉鸣像一张恼人的网,密密麻麻地遍布了整个皇宫。灼白的烈日下,几对太监宫女在树下举着竹竿手忙脚乱地捕捉夏蝉,人人都衣衫尽湿,汗流浃背。咸湿的汗水落进眼睛里,闷热得令人透不过气。
淑贵妃的宫中却依旧幽静清爽。她在生下二皇子后晋升为贵妃,可将一切送来的贵重礼品拒之门外,只收下几本孤本藏书。清净的书房更是少有外人入内,一名淑贵妃的贴身嬷嬷端着盘洗得水润的葡萄,匆匆推开书房的门。
她迈着碎步穿过一排排整齐摆放各类书籍的木架,到处探头寻找,总算在倒数第二排书架前的地板上找到了她此行的目标。她气得跺了跺脚。
“哎呀,二殿下。你怎么又趴在地上看书——肚子要着凉的!”
趴窝在冰凉地面上的男孩扭过头。他看上去约莫才六、七岁年纪,却给人以过分早熟的印象,一双狡黠的眼睛克制着打量嬷嬷的脸色。他赤裸的双脚在空中来回晃荡,嘴里还嚼着半块绿豆糕,地上摊着好几本淑贵妃心爱的前朝旧本。
二殿下毫无歉意,只朝着嬷嬷伸手,五指像猫爪似地张开又合拢:“葡萄。”
“我的小祖宗哟,”嬷嬷埋怨着,到底还是将葡萄端到他面前,嘱咐说:“您怎么不听劝,还在这里看书?到时候陛下怪罪,受罚的还不是贵妃娘娘。”
“母妃才不在乎罚多少宫分呢,只要别烧她的书。”
“哎二殿下,你还太小,娘娘未来是否还能过好日子,全看您的本事嘞……您可得争气呀。”
二皇子丢开葡萄籽的手一滞,他随后吸吮掉手上残留的葡萄汁水,淡淡地说:“我知道。”
两人拌着嘴,却听又一名宫女急匆匆冲进书房,嘴里喊着:“王嬷嬷!那人来啦,你快带二殿下过去!”
嬷嬷拍了拍脑袋,哎哟一声,干脆将李承泽连拖带哄抱出书房,送进了前殿。
淑贵妃坐在案前埋头读书,身旁站着名不超过十六岁年纪的男孩。他衣着整齐,绷着嘴角,怀里抱着一柄长剑。
王嬷嬷行礼喊道:“娘娘,二殿下来啦!”
二皇子便拖拉着鞋子跨进大门,嘴里还嚼着颗葡萄。他熟练地盘腿在淑贵妃对面坐下,随手拿起案上的苹果就开始啃。过了一会儿才吊着眉毛,问:“谁?”
“你的贴身侍卫。”淑贵妃头也不抬地答道。
李承泽边啃苹果边打量着少年,少年于是过分标准地行礼,自我介绍道:“在下谢必安,从剑,往后将誓死保护殿下安全。”
“嗯,嗯!”李承泽对他绽放出一个堪称甜美的笑容,可一扭头又沉下脸看向母妃,变脸速度极快,“什么出身?真的可靠?不会背叛?”
淑贵妃翻了一页书,没有回答。
谢必安捏紧手中的剑,向二皇子抬起眉毛,虽依旧冷着脸,却一字一句承诺说:“此剑未断,无人能碰殿下半分;必安未死,无人能取殿下性命。”
李承泽眨了眨眼睛,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他又笑了笑,露出两颗稚嫩的虎牙,似是信了谢必安的承诺。但他应下的语气里仍带着戒备:
“好啊。”
岁月流转,日月交替。李承泽用同样的姿势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本范闲的诗集,他呼吸不稳地望向窗外圆月,冷汗打落在书页上。
曾盛满了鸩酒的空瓶斜置在一盘紫色圆润的葡萄边,李承泽慢慢用颤抖的手指翻了一页诗集,喉间涌上股苦涩的血腥味。他自嘲地笑了笑。
“居然……是我先食言。”
他轻声说。
范闲被隔壁房间一阵急促的喊叫声吵醒。
他与李承泽三日快马加鞭赶往京都,落脚在城郊一所驿站中,明日午后就能顺利进城。他们分别住在邻房,木屋本就不隔音,如今这阵异响就是从李承泽的房内传来。
李承泽还活着的消息知晓的人不多,但毕竟也有可能有仇家寻来。范闲披上外衣,身手敏捷地从外沿的窗户一轱辘翻了过去,撬开了李承泽房间的窗锁。
双脚落地,范闲就听见李承泽又一阵喊叫,语气惊恐而又急迫,喊声中又夹杂着几句听不清内容的呓语。范闲先往四周一探,并未感觉有第三人在场,这才往内屋赶去。
内屋蜡烛已灭,房内空无一人,范闲利落地扯开床帘,就看见李承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在床边发抖。他用手绞着被褥,双眼紧闭,满头冷汗,显然是陷进了梦魇。
“醒醒。“
范闲当机立断用手背拍打李承泽的脸颊,迫使他从噩梦中惊醒。然而李承泽只是往后一缩,仍然闭着双眼说着呓语。
范闲只好又倾身过去想要摇他的肩膀,然而他的手刚碰到李承泽的肩膀,忽然感觉脖子一凉,一柄出鞘短刃已停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