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若若正兴奋地同范闲说着京城趣事,李弘成在旁不时补充两句。范闲笑眯眯喝着竹叶茶,几人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
“妈妈妈妈啊啊——有鬼啊——!!”
李弘成戒备地将范若若搂入怀里,而范闲杯中的茶水纹丝不动,他又淡定地喝了几口,评价道:“范思辙这遇事就喊妈的德行怎么还没改。”
就在右侧会客室里兄妹与妹夫其乐融融地交谈时刻,范思辙正在左侧的书房中经历着一场震撼他全家(除范闲与范若若)的灵异事件。他软倒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颤颤巍巍指向了面前的人。
“……归贵龟鬼啊!“
书房小宅里的人蹲坐在几排书架后的木案前,赤足舒舒服服地贴在羊毛地毯上,穿着一件淡青色简衣,长发亦简单地束在脑后。他看上去轻松自在,眉头舒展,眼睛一刻不停盯着手中《红楼》。然而他那份皇室子弟天生的矜持贵气难以遮掩。
“到底是鬼,还是龟。”他双眼不离手里的书,随口接话道,又往后翻了一页,随后似乎被书中接踵而至的情节所感染,倒吸一口气,评价道:“写书者的胆子……可真大啊。”
范思辙以为此龟鬼是在说他胆子太大,立刻哆哆嗦嗦地作揖道:“无意路过,多有冒犯,祥瑞御免,玉兔吉祥……”
看书的鬼似乎来了兴趣,眼睛从书上挪开,一双明亮却深沉的眼睛打量着范思辙,半是讥诮半是打趣地问:“怎么,不认识我啦?”
范思辙赶紧小鸡啄米般点头:“认识认识认识认识。”凡是经历过京城纷乱的,谁敢不认识他啊?
“那这么紧张做什么,”那鬼又追问,“难道是做了亏心事,怕京城厉鬼来索命。”
此话落下,范思辙立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嘟囔了起来:“对,对啊!我范思辙虽然爱财,向来也是取之有道,可真没有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啊……你,你要索命,找我哥去呗?”
那鬼听完就歪着脑袋笑了起来,这称得上是天真愉快的笑容在范思辙眼里堪比拿着生死簿冷笑的判官。他站起身,赤脚穿进鞋里,在范思辙面前慢悠悠地蹲了下来。
他伸手拍了拍范思辙的脸颊,将对方吓得一抖:“真聪明,我就是来找他寻仇的。”
鬼说着,原本平和的眼眸里突然迸发出比水银还浓厚凄厉的剧毒,从牙里咬出两个字,随后语气愈发加重:“范闲——若让我找找他,我首先一件事就是要让他尝尝鸩酒的滋味,那毒穿透五脏肺腑好比吞下千万根银针,要让他在剧痛里比痛苦更懊悔地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他步步紧逼,恶狠狠地盯着范思辙疯狂地震的瞳孔,压低嗓音,无情地发问道:“所以,范闲在哪?!”
范思辙眼珠一翻,往后一仰,听完这段这段慷慨激昂声情并茂的索命宣言后,终于要昏过去。
眼看他的后背就要磕在门槛上,后面有人轻轻托住了范思辙松软下去的脊背,将他小心倚倒在门栏上,随后无奈地问:“好玩吗?”
那人收回了凌厉的眼神,笑得非常尽兴,将下巴搁在手上欣赏范思辙昏过去的甜美睡颜,对范闲说:“蛮有意思的。”
范闲身后跟来两声匆匆的脚步,显然是看到了无故倒在地上的范思辙。其中一人走近门栏后先是一愣,随后竟双腿颤抖,最后慢慢地跪了下来。
“二殿下……”李弘成难以置信的口吻沉下去,带上了些哭腔,“二皇子殿下?”
在范若若知内情而了然的目光中,李承泽将昔日旧友扶起身,平静笑道:“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二殿下了,弘成。如你所知,如所有人所知,他半年前就死在京都,死在一碗毒酒里了。”
李弘成顿时恍惚,他忍不住回握住了李承泽扣住他胳膊的双手。手是温热的,李承泽的面容也一如往常地熟悉,只是原本那双藏尽城府与杀伐的眼眸变得清亮许多。
——这分明就是前代庆帝的二儿子,最后因叛乱而自尽亡故的二皇子!可如果他已经死在京都了,那面前的人又是谁?
范闲轻咳一声,适时介绍道:“这位呢,就是我们澹泊书局江南分院的CEO……”
李弘成“啊?”了一声,李承泽翻了个白眼,范闲自知这个跨时代玩笑开得不是时候,又解释道:“也就是书局的分院长。除此之外他也是我们范府的远房表亲,我给他起名叫——”
说到这里,范闲笑得像只得了腥的狐狸似地看向了李承泽,李承泽则是似笑非笑地回敬瞪了他一眼。
李弘成过后才得知,李承泽这个名字当然在明面上不能用了,他的新名是范闲趁他还养病昏迷那几日写进范家人口簿,送去江南府衙的。事后李承泽把范府闹得鸡犬不宁,逼范闲改名也没有成功,也只好憋着一肚子火接受了这个新名字。
只见李承泽皱起眉头,轻启嘴唇,咬牙切齿却又不失风度地报出自己的新名:“在下,范困。”
“……?”
范闲适时安慰道:“我那时对你也算存了一片仁厚宅心,一念之差,你就要叫范范范玮琪了……”
李承泽显然已经明了了范闲这得饶人处绝对不可能饶人的欠扁性子,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转而对接受过多信息后变得有些呆滞的李弘成说:“是我让你来的。如今我不能再入京,但有些事宜还需处理。”
李弘成赶紧后退半步作揖,道:“殿下尽管吩咐,弘成定不遗余力。”
李承泽淡淡笑了笑,还按当年的习惯将手抄在胸口,用他特有的语调节奏说:“这里哪有什么殿下,以后便省去那套繁杂礼节,互唤姓名吧。我长你几岁,你若愿意,也可喊我一声泽兄。”
李弘成又作揖,眼角竟然泛红,一声“泽兄”梗在喉头却怎么都喊不出来。他幼时为李承泽伴书,自此交好,几乎是眼睁睁看着李承泽跌爬滚打着在这冷血宫闱里成长,由天真的孩童长成了遮掩锋芒的二皇子,最后又用叛乱和毒酒谢幕,成了一块入不了皇陵的墓碑。
如今,他卸下皇室争斗,表情轻松,又成了泽兄(或者范困兄),这样一个有温度的称呼。唏嘘过后,恍若隔世。李弘成感动之余,却无法解除心中的疑惑。他本就真诚憨厚,困惑的表情立刻印在了脸上。
李承泽立刻发现他的表情有怪:“嗯?想问什么?”
“可是殿……泽兄,究竟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呢?”李弘成喃喃道。
李承泽摇了摇头正要回答,就听见门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几人看去,原来是范思辙终于从惊吓中缓过劲,摸着脑袋慢慢睁开眼睛。
李承泽玩心又起,再次蹲在范思辙面前,用袖口贴心地替他拭去额头的汗水,阴森森地说:“范思辙,以后我就是你的分院下属了,记得要给本鬼发月钱昂。”
范思辙白眼一翻,又昏了过去,在陷入黑暗前他的最后一个想法是:完了,他要我的命也就算了……他要我的钱呐!
TBC
第二章 贰
李承泽当然不是鬼,也不是仙,做不到死而复生。
他也确实喝下了毒酒,一心赴死。
大东山叛乱被庆帝与范闲联手平定,李承泽的弑父夺位之心已暴露无遗。大势已去,但他也不觉得有多遗憾。这场破釜沉舟的乱象之中,他本就明了赢面不大。只是俯卧在污泥里的泥鳅,一生也总有这么一次夙愿,要腾飞起来去看看传说中的龙门吧?
尽管他跃出水面看到的不是龙门,只是一张要他死的铁网罢了。
李承泽平静地接受了结局。他被安排在宫中西北角,听说母妃即日也被打入冷宫,谢必安下落不明。软禁他的宫殿内部只设了两名宫女侍奉,殿外却由三十多名禁卫军严密把守。庆帝的意思明确:敢作敢当,进来就别想出去。
李承泽终于想明白长公主为什么是疯的了。
从他被软禁到最后服毒,李承泽一共在这宫里待了三日。
宫女虽然面上冷若冰霜,但到底敬他曾是万人之上的二皇子,对他几乎有求必应。于是第一日里,他要来了几卷《红楼》和零嘴,边吃葡萄边读。屋里摆着暖炉与熏香,他把它们都撤走了,赤着脚坐在案上废寝忘食读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