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能了。”公白飞说。
“而且看起来你很乐意做这件事。”热安腼腆地微笑着补充。
“当然啦。”柯洛娜干脆地承认。
没错,她遇到的一切都不能让她有半分退缩――恰恰相反,她很高兴。从见到芳汀和珂赛特以来就存在于她心底的那股愤怒终于不再压抑在她的心中无处可去,如今这种激烈的情感变为一种推动力,能够使她不断前进,能够使她觉得,她终于有能力做点什么,去改变这一切。
无论这改变多么微小。
第一班的单词学习进展顺利,柯洛娜已经计划着要开始教她们语法与句法了――那意味着她要开始给她们编写学句子的教材。直接挪用小学教科书倒也可以,但工人们所希望的还是能够学到在工作中更常用、更能帮助他们与工头、厂长和警察打交道的内容。因此柯洛娜借了珂赛特的小学课本、找公白飞和那群朋友们借了另外几个版本的识字课本,又托冉阿让帮忙写了几份在工厂里常见的告示与合同文书,自己动手编写。
不用说,这也是项大工程。有时她独自一人写到深夜,走到窗前眺望夜晚的巴黎,望着漆黑的夜空中数不尽的星星,会想起几年前她曾与父亲的对话。
“你的理想是什么呢?”卡顿问过她。
――如今我知道了,我的理想是自由。我自己的、一切女性、一切人民的自由。我愿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尽管我尚不知前路何方。
您会为我高兴吗,父亲?
她没有答案。她这样自问许多次,心中总隐隐约约地知道:卡顿也许不会高兴的。
她终究还是走上了他并不希望她走的这条路。
-
“有人想要一本我们的书。”安妮不太高兴地跟她说,“一个男工人。”
“男工人?”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柯洛娜诧异地反问。她这个识字班在女工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学员也有七八十人了――可男工人找上门来还是头一回。“那你给他了吗?”
“你印的书,你来决定。”安妮说,“喏,他在那边。”她努努嘴,指了指学校门口,那儿靠墙站着一个昏暗的人影。
……男工人?
柯洛娜竖起薄斗篷的领子,压低了帽檐,安妮奇怪地看她一眼,但没有发问,只是跟她一道走过去。走近了才看出那的确是个个子不算太高的年轻工人,一头深色卷发,裹着一件旧大衣,袖口和手肘都打过补丁,补丁也已经磨得光亮。这不是一个曾在柯林斯里出现过的面容,这令她暗自松了半口气。“夜安,先生。我是柯洛娜・埃弗瑞蒙德。”柯洛娜说,朝他主动伸出手去。
“弗以伊。……呃,夜安,小姐?”对方回答道,有点局促地和她握了握手,马上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我看过您编写的课本……我想问问,您愿不愿意卖给我一本。”
“只是一点我自己用用的材料罢了,算不上什么课本,就更谈不上卖不卖。”柯洛娜客套而疏离地回答。
弗以伊手指不安地摆弄起衣角,显然是觉察到了她的冷淡。通常来说柯洛娜并不会对工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些令她自己也不舒服的社交辞令只留给贵族们使用。但眼下她既然是以富家小姐的身份在同他打交道,把距离拉远一点,才更保险。眼看着弗以伊不舒服地移开目光,盯着地面,她才续道:“您要这课本,是为了自己看吗?”
“是。”弗以伊说,忽然将目光又抬了起来――柯洛娜略微低下头,让帽檐的阴影遮盖住自己的脸,“既然您不肯卖,如果之后还需要印刷其他的课本,或者别的什么――我可以帮您联系印厂,作为交换。和我同住的工友也正在学识字,他在印厂工作。”
“请您原谅,我并非有意拒绝,但如果是还在学识字的话,我恐怕这些材料不适合您。也许安妮同您讲过了,我们已经识完字母,认了许多单词,才用得上这些材料。此外,若是单纯自学,恐怕这上面的讲解不够充分,因为我准备它的时候,是预备着配合我自己的讲解的。”
这倒是提醒了她:也许她有必要整理一个更详尽、更适合自学的版本?毕竟,课上因疲惫而不时打盹的女工也不在少数,倘若她们错过了什么内容,回去还可以对照课本补足。
弗以伊的脸微微涨红了。“我自学过识字。”他说,“您可以不必担心这点。”
“那样的话,我们的确多印了一些,遗憾的是,多的材料我没有带在身边。”柯洛娜说,从包里掏出了属于自己的那本课本,“倘若您需要,您可以先拿我的这本。”
“您需要我帮忙印刷什么?”弗以伊问。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们暂时还不需要。”她顿了顿,透过帽檐的阴影打量了一下弗以伊的神情,知道对方不打算轻易罢休,“您愿意留个地址吗?以后确实还有一些需要印刷的教学材料,倘若那时您还愿意帮忙,我们可以付给您酬劳。”
弗以伊怀疑地看了看她:“我住的地方恐怕并不适合一个富家小姐冒险到访。”
“――安妮会同您联系。”柯洛娜说。
“哎呀,我可不是你的女仆,供你随意使唤。”弗以伊离开后,安妮开玩笑地说着,用手肘撞了一下她,“不过,干什么遮遮掩掩的?你连自己扮成男孩子的事情都干了,不至于见个男工人都害羞吧?”
“当然不是害羞。”柯洛娜说着,将帽檐重新推上去,两人往教室里面走去,“我不想被他认出来罢了。”
“他连你名字都知道了,认个脸又有多大关系?”安妮问,“难道你不喜欢他?”
“我没有不喜欢他。――当然,恐怕我多少冒犯了他,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柯洛娜苦笑一下,“希望我只是在瞎操心吧。”
当然,世界又一次向她证明,上帝安排命运的时候,不会对这等小事都如此仁慈。第二周,柯洛娜――柯尔・卡顿再去柯林斯的时候,就看到热安的身边坐了一个新的身影。刚好格朗泰尔、公白飞和另一个她曾见过几面的医学生也在,五个人加上格朗泰尔的一大堆酒瓶将拼起来的两张小木桌挤得满满的。“柯尔!”照例还是公白飞最先注意到她,抬手跟她打招呼。
柯洛娜挤过散乱的桌椅,到那一桌前坐下。早在门口她就认出了那个年轻工人,心脏砰砰直跳,只能不断祈祷她那天的帽檐够宽,将脸遮得够严实。“今天你来晚了。”公白飞问。
“家里有点事。”柯洛娜轻描淡写地耸耸肩,“这位是?”
“你们原来没见过吗?”格朗泰尔问。
“我都快一周没来柯林斯了,格朗泰尔。你又喝到忘记今天周几了吗?”柯洛娜玩笑道,她回避了这个问题。
“既然你在这儿,那不是周四就是周六。”
“今天周四。”柯洛娜无奈地说,朝对面的弗以伊点了点头,作出素不相识的样子来,“我是柯尔。”
“弗以伊。”弗以伊说。
两人对视了一下,柯洛娜尽力作出平静的样子,但心脏几乎都要从喉咙口里跳出来了。弗以伊能认出她吗?她的伪装尽管已经很有区别,但对于非常熟悉她的人,譬如芳汀、冉阿让、珂赛特和安妮,还是能够一眼看出的。万一弗以伊的记忆非常好,万一他当时对她的哪个特征记忆特别清晰……
还好,弗以伊没有表现出来任何认出她的痕迹,他似乎只是记了一下她的长相,就平淡地移开了目光。柯洛娜暗自松了口气,但下一刻她就几乎完全忘了这回事。
“我昨天刚收到安灼拉的来信,”公白飞高兴地说,“他九月份就要来巴黎读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去查了一下,但没查到奖学金制度在历史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没查到“奖学金”这个名字是啥时候出现的……所以本章回避了这个问题。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根据安灼拉的回信,他将在八月底的一个早晨乘火车抵达巴黎。
那天柯洛娜起得很早,几乎天不亮就起床了。在灯光里她化好了妆容,编好了头发,用阴影在咽喉处涂抹出一眼会被错认为喉结的轮廓,而后借着窗外的曙光对镜照了又照,生怕灯光下的颜色有什么不对。外头的天色阴沉沉的,看起来不定会不会下雨,于是她带着妆又洗了把脸,拿毛巾在脸上擦了半晌,确保颜料绝不会被水冲掉。一切齐备之后,她随便吃了两口面包,便跟冉阿让打声招呼,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