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卡顿柔声说,抬手轻轻为她擦掉一行滚落的泪水,“你那么希望我留下来吗?你不怪我吗?”
“不!不,我绝对、绝对不会怪您。”
“可是,芳汀呢?”
“她也明白这个道理。何况,她住在蒙特勒伊,并不愿意来巴黎。我问过了――她的医生说她的肺病落下了根子,蒙特勒伊比巴黎空气更好,适合养病。而且,珂赛特也舍不得马德兰先生。――您千万不要又认为您让我们姐妹分离,这不关您的事情!只是我们各自选择了喜欢的城市罢了。”
“如果你希望的话,那么我留下。”
“真的?您可不许反悔。您不能又像在蒙特勒伊那样,偷偷跑走。”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
“……您知道,我并不真的一定要您留在巴黎。”过了一会儿,柯洛娜小声地说。
“嗯?”
“我的意思是,如果您真的不喜欢巴黎,或者,不喜欢法国。您没有必要非得留在这儿,我也愿意跟您一起去英国――或者如果您更喜欢其他国家、其他地方,我也都愿意跟您一起去。我不是想逼您非得留在一个不喜欢的城市。我只是想跟您待在一起。”
“那么,你当一个画家的梦想怎么办呢?你才刚刚在巴黎有了些名气。”
“那没有关系!您瞧,巴兹尔不就在英国和法国都有画室吗?当然我还没有他那么厉害,但我可以努力尝试。即使当不成画家,那也就算了,我这一辈子也并不是非得当画家才能过得下去。”
卡顿虚虚地环绕着她的那一双手终于落定在她后背上,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梢。“那没有必要。”他用一种轻而低哑的声音说,“我并非不喜欢巴黎。”
“您是说真的吗?”
“真的。”
柯洛娜半信半疑、提心吊胆,但卡顿这回的确没有不辞而别。他仍旧会指导她管理账务,仍旧会伴她出戏那些不得不去的应酬和舞会,会在闲暇时拿一本书坐在她画室的角落。一切好像回到从前,什么都没变过。终于,柯洛娜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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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卡顿似乎变忙了。
他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留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短。柯洛娜并不奇怪:他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事务。毕竟西德尼・卡顿――现在成为西德尼・埃弗瑞蒙德――仍旧是个有名的大律师。偶尔那么几次,他事务繁忙,错过了她的应酬,也会挽着她的手将她送上马车。柯洛娜不以为意,她现在已经能够独自应对那些社交辞令。渐渐地,卡顿看到了她的能力,也就放下心来,慢慢地退出了社交圈。柯洛娜知道他一向不耐烦那些贵族,也并不喜爱贵族的种种习惯和排场,因此,她只当是父亲对她放下心来,不再勉强自己出席那些无聊的场合了。鉴于她自己也并不喜爱那些应酬,她甚至很高兴卡顿能够避开所有这些繁琐和无聊的交际。
这样度过了大半年,柯洛娜逐渐习惯父亲成日在外,也习惯了独自处理各种事务。秋天的时候,她的第二次画展也将要举办了。
这一次的画展不巧赶上了露西的生日。
柯洛娜还没有出名到跟画廊随意定时间的地步,画廊在九月初有空闲,她的画展安排在九月初,时间便是难以更改的了。因此,这一年她又没法回去庆祝露西的生日。她只好写了一封长信,又提前挤出时间来为露西作了一幅画像,算作贺礼。卡顿带着她的贺礼和祝福,登上了前往伦敦的船。
这段时间里,柯洛娜已经习惯了和父亲聚少离多,如今分别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依依难舍。“您可要记得替我跟他们问候!”她嘱托道,“您在伦敦也要爱惜身体。”
她并没有更多的挽留,在她心里,这已经是平常的事情,她只是望着轮船远去,心底有一时的伤感与惜别,在她转身去找回巴黎的驿车时,这点伤怀便抛之脑后了。
就这样,一年零三个月过去,卡顿最终实现了他最初的愿望,他逐渐从柯洛娜的生活中消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卡顿和悲惨世界原著的冉阿让采取的是同样的策略:慢慢消失,慢慢让女儿习惯自己缺席的生活,并在习惯中将这种生活正常化。
现代青年离家读大学差不多也是类似的过程(……),头几个月特别想家,过个半年一年就觉得很久见不到家人也平平常常啦……有很多人觉得原著珂赛特没心没肺,我觉得不能怪她,只能说冉阿让的方法太成功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这并不是因为柯洛娜不爱卡顿了。
只是她渐渐长大,已经到了青少年离开父母,开始自立的时期――父亲已经不再是她生活中全部的内容。她开始有自己的社交和朋友,管理财务,了解法国的历史,甚至还成为了一位画家。任何事情的开头总是会比走上正轨之后忙碌许多,更何况柯洛娜这许多事情同时开头,哪怕她聪明过人,也时常忙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而当事情渐渐走入正轨,柯洛娜恢复了固定的作画时间和读书时间,理清了家中财务情况,也和几位贵族夫人和小姐交上了朋友――她已经习惯了父亲不在身边的生活了。
更何况,没过多久,她又遇上了另一件棘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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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二年秋天的港口是一片忙乱。卸货的、接人的、搬运行李的,还有不少码头上凑着看热闹的观众。在人群里,一个穿着宽大的深色大衣的瘦弱少年走了下来。他孤身一人,戴着一顶黑色的宽檐帽,几乎遮住了全部的头发。他环顾了一圈蒙特勒伊港口,分开人群,往一个带着小姑娘的金发女人身边走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芳汀惊了一跳,转过身来。“先生,您――”
少年将帽檐往上面稍稍推了推。“先生?”他――不,她用属于女性的清亮声音微笑着问。
“柯洛娜!”芳汀这才认出她来,惊疑不定地对着她瞧了又瞧,“你怎么这幅打扮?”
“孤身出门,作男性打扮会更方便些。”柯洛娜回答,又低头看了看芳汀拉着的小姑娘,“珂赛特,还记得我吗?”
珂赛特如今完全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她白净、整洁,衣服秀气可爱,曾经在德纳第家养成的那种怯弱神情也消失了。她抬起头来对柯洛娜一笑。他们三人挤出人群,柯洛娜问:“市长先生――对不起,马德兰先生呢?”
“他现在改叫冉阿让了。”芳汀低声回答。
“我听说他将市长的位置辞去了,工厂也卖给了别人?他总还在蒙特勒伊吧?”
“在的。只是他今日白天要去同法勒那先生交接工厂的事宜,说是晚上便能回来了。”芳汀多少有些忿忿不平地说,“蒙特勒伊有些人对他实在太忘恩负义、太不知道感激了。”
“可他即使恢复了原本的身份,冉阿让这个人如今也是清白无罪的,他早就拿到特赦令了。更何况他是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为了不使别人含冤入狱而揭露自己的身份呀!”
“谁说不是呢――可恨有些人偏偏就讲不通道理!”
这样说着,也许是过于激动,她又咳嗽了几声。柯洛娜担忧地看着她:“你的病还没好全吗?”
“不,我全好了!不用担心我。”芳汀说,“医生如今只不许我跑动,不许我做些重活。他完全不必担心,马德兰先生真如对待一个贵族小姐一样对待我!他什么活也不让我干,若是我想,我可以整日就只陪珂赛特一道玩。他有时甚至亲自教珂赛特识字。您说,这样好的一个人,上帝为什么对他这么不公呢?”
“是啊。”柯洛娜轻声说,“上帝为什么对好人们这样不公呢?”
她此次回来,是接到了马德兰先生的一封信,详述了事情的始末:他无意间听说有人被误认为是冉阿让,又因偷苹果的罪行被抓。为了洗清他的罪过,马德兰先生特意赶往数十法里外的法庭,当庭揭明了自己的身份。他担忧这可能会连累原本在他庇护之下的芳汀母女受人指摘,因此去信询问柯洛娜,是否同意将她们接去巴黎或英国居住。
柯洛娜倒不觉得芳汀和珂赛特会在乎这些,但既然马德兰先生这样说了,她自然不会回绝。她先向英国寄去加急的信件,同卡顿说明原委,一接到回信,即刻便启程来接她们。一路她也想过,也许这只是马德兰先生的杞人忧天。从她的父亲身上她知道,善良的好人总是倾向于将责任过多地归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