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赛特跟着他们住了一个月,虽然卡顿同她没有那么亲近,但也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是的,她太乖了。”他叹息道。
正常的孩子并不会这样乖巧听话。柯洛娜已经是世间少有的稳重、懂事的孩子,但她也会对事物产生好奇心,会刨根问底,面对被禁止的事情一定要跟她讲出个道理,说服了她,她才肯罢休。小露西和小西德尼虽然都是好孩子,小时候也跟父母吵过架、闹过脾气。
可珂赛特乖到几乎没有主见。她没有好奇心、没有逆反心理,不会顶撞也不会阳奉阴违,旁人同她说什么,她只知道乖乖照办――这不是个孩子,这是个奴隶。她是作为奴隶被养大的。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父亲?”柯洛娜问,“我得同芳汀,珂赛特和马德兰先生告别。”
“我们明早就走。你可以早上去看他们。”
时间很赶,但柯洛娜期盼了多年才等到卡顿愿意带她一起出去办事,自然没有半句抱怨。晚上他们赶着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第二天清早,珂洛娜到了工厂找芳汀辞别。
芳汀还在睡着。柯洛娜没有打扰她,小声求了散普丽斯嬷嬷等芳汀醒来后代她辞别。然后她跑去工厂的办公室,那儿没人。她又去了市长的办公室,在门口正碰上沙威警官。沙威恭恭敬敬地对她行了个礼:“埃弗瑞蒙德小姐。您来找市长先生吗?”
因为柯洛娜和卡顿是贵族,沙威对他们总是特别恭敬。这倒不是处于阿附权贵的心理,单纯是对贵族的尊敬就像法律一样,已经成为他行事守则的一部分。但柯洛娜不知道他的想法,她只觉得沙威对她恭敬得过分,搞得她总是全身不自在,反倒有些怕遇见他。“是,我来找市长先生。他在里面吗?”
“市长先生正在办公,您可以直接进去。”
“谢谢您。”柯洛娜客客气气地道了谢,简直是逃进了市长的办公室。马德兰先生从公文中抬起头来,一见她那副样子便笑了:“你在门口碰上了沙威?”
柯洛娜可怜兮兮地对他苦笑了一下。而后她严肃起来:“父亲先前肯定已经同您辞行过啦,对不对?”
“我确实知道你们即将要去南方处理一桩事情。如果你是指这个,那么是的。不过我没预想到你还会特意前来。”
“我过来这儿,不是为了不放心您。”柯洛娜柔声说,像是在对长辈撒娇或道歉,“只是有一桩事儿想求您――您肯定也能猜到,是珂赛特。您已经为姐姐、为我们做了太多了,珂赛特原不该是您的责任,只是姐姐的身体还不太好,我又不知道除了您,还能拜托谁。”
“您怎么能这样说呢?珂赛特自然是我的责任。如果有我能做到的事情,请尽管开口。”
柯洛娜同他讲了珂赛特过于乖巧的事情。“您瞧,现在她们才刚刚团聚,也许一时觉察不出。可是时间久了,母亲怎么会发现不了自己的孩子有哪些不对劲呢?所以我想拜托您――芳汀崇拜您。她总要发现孩子的不对的,她一定会问起来,问珂赛特在德纳第家到底是过的什么生活,他们到底对她好不好。”
“您希望我照实说,还是希望我隐瞒?”
“我不知道。”柯洛娜皱着眉头说,“自从我接到珂赛特以来,这件事儿我已经翻来覆去,想了好久,可是依旧拿不定主意。我得请您原谅,我不该将一个这么棘手的决定丢给您,这是逃避。可是……”
“我明白了。”马德兰先生说。
他没有作出一个字的许诺,可他本身就足以令人安心。柯洛娜抿着嘴唇,再次道了歉:“实在对不起您。这不该是您的责任……”
“这更加不该是你的责任。”
“这怎么不是呢?”柯洛娜理所应当地说。
她的确把芳汀和珂赛特当做自己的责任,全没有自己现在也才十四岁,还是个小姑娘的自觉。马德兰先生为她的语气一愣,才意识到这少女――这小姑娘在自己受尽苦难的姐姐面前,已经自觉地承担起了保护者的身份。这让他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在他来看,世界上的苦难是无穷的,他本人就经历过柯洛娜全然不可想象的苦难。而正是因为吃过这些苦,经历过这个世界对一无所有的人的冷漠,他才既觉得柯洛娜这种身份认知过于天真,又情不自禁被她打动。
这不该是一个少女承担的责任,无论她自己怎么觉得。
“我会照顾好她们。”马德兰先生没有继续争辩,只是承诺道,“如果要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当那个问题来临的时候,我会作出什么回答。”
“我信任您。”柯洛娜说。
她的行程里本来没有安排到市长办公室的这趟拜访,时间本来赶得紧,她于是匆匆告别马德兰先生,一路小跑,到码头时终于赶得及上船。卡顿在码头接到她,温和地责备:“怎么跑得这么急?快擦一擦汗,不要吹了风受凉。”
柯洛娜跟他一道登上甲板,又沿着过道往客舱走,一面走,她一面掏出手绢来擦汗,对于自己急匆匆的样子并未多作解释。除非马德兰先生主动提起――他多半不会――卡顿就不会知道柯洛娜的这次拜访。而马德兰先生和芳汀对她毕竟不够熟悉,看不出她的用意:她想促成马德兰先生和芳汀、和珂赛特更加亲近。如果能够亲近到她们两个都很愿意留在蒙特勒伊,那就再好不过。
那样的话――
柯洛娜抬头看着拎着两个皮箱,走在前面的卡顿。他不年轻了,头发上的白色已经多过褐色。他有了皱纹,背微微有点弯,也不再能够轻松地把她抱起来。她知道卡顿年轻的时候一度生活放纵,到如今身体也一直不太好。
她不知道卡顿隐瞒的事情真相是什么,也不知道卡顿和雷蒙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卡顿是她亲生父亲的希望已经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她直觉当年的事情必定不会太幸福美满。如果到时候事情的真相太过糟糕,万一芳汀不能够接受……
那样的话……
她舍不得姐姐,也舍不得珂赛特,更舍不得法国。她们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这儿是她深深爱着的祖国。可是万一芳汀不能接受,她总要知道她们另有安稳的归宿,才能够安心地离别她们。
她只能每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都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盼上帝不要当真让她在父亲和姐姐之间为难。
毕竟,这其中一方是卡顿。面对父亲,她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他们在马赛下了船。第二天,卡顿带柯洛娜拜访了当地的古费拉克子爵家。
子爵四十余岁,满头黑色的卷发,是个性情开朗的人。柯洛娜对他满怀兴趣:她在巴黎接触的贵族中,还没见过这样万事不经心的神气。他看起来没有平民的操劳,却也不带贵族拿腔拿调的扭捏。他显然十分敏锐,但对所观察到的结果却又并不介怀。卡顿带着柯洛娜一道参与谈判――埃弗瑞蒙德家族曾在法国南部有不少家产,卡顿如今要卖的是一座位于马赛的大庄园,这园子能卖个极高的价格,向来并不缺钱的柯洛娜听了都暗自吃惊。子爵没有过多地讨价还价,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商定好了价格,正是先前卡顿同她说过的一个对双方都最公道的价钱。
这是个在巴黎贵族间会被目为异类的人,但柯洛娜倒并不讨厌他。生意谈成了,剩下的便是社交,子爵热情地邀请他们在家中住下。到了晚上,卡顿问:“你怎么看古费拉克家?”
“子爵先生吗?他是个怪人,不过,也是个有趣的人。我很好奇南方贵族是否都像这样。”
卡顿的脸上似乎带了一丝微笑:“不。在南方贵族之中,也很少有子爵这样立身正派的人。”
“啊,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卡顿对此报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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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猜想古费拉克子爵定然是父亲的什么朋友,因为第二天早餐过后,卡顿仍旧没有辞行,子爵也没有丝毫要委婉谢客的意思。早饭过后,柯洛娜观察到父亲似乎仍想略作盘桓,担心他们碍着自己在,有些事情不便讨论,便向子爵先生提出,想要去参观他家的书房。
子爵先生似乎有些意外,但仍客气地答应了。柯洛娜等待他安排一个女仆或管家引自己前去,但没等到:这时门口传来交谈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便经过门廊,到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