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不是没见过恶人。她见过对学徒又打又骂的鞋匠,故意将行李重重摔在地上的搬运工,偷走钱包的八岁流浪儿,拖着长腔将人支使得团团转的律师事务所抄写员。她见过冲姑娘裙子上吐痰的老流氓,也有哭闹不休、用力踢打路人小腿的小男孩。可是眼下这些贵妇小姐们――她们是这样美丽,为什么竟会说出恶毒的言语,鄙弃一位没做过什么错事的夫人?她们身上的裙子一件就要几百法郎,她们富贵清闲,万事无忧,为什么心中还会有恶念?
更令人发冷的是,她们在马尔塞夫夫人面前,都同她亲亲热热,面上全挂着微笑。她们对她自己是不是也会这样?是否眼下她们看起来喜爱她、照顾着她,一转过身,便也会以同样的轻蔑语气说她是“不识字的小姑娘”,“不知晓正确的礼仪”,对她的衣裙、发型、首饰乃至法语口音评头论足?
越是听她们闲聊,她越觉得这种事情大有可能发生,便越是感到不安。当她心中怀有疑虑,不再以盲目的崇拜眼光看她们,便逐渐觉察出那些从眼角投来的一瞥,那些被扇子挡住的窃窃私语,那些流连在她光秃秃的脖子和手腕上的嘲笑目光。待到晚宴将要散场,巴兹尔和卡顿找回来时,她已经失去了早先的兴趣。
先前她表现出热情的时候,他们两个暗自不安;如今她失去了兴趣,他们又担心起来,生怕第一次接触贵族的小姑娘受了别人的冷眼和欺负。“你喜欢那里吗?”在回程的马车上,卡顿试探地问她,“你喜欢侯爵夫人吗?”
“那儿很美!侯爵夫人带我认识了许多人,那些夫人小姐们都很漂亮,待我也很客气。”柯洛娜含笑回答。
但她没再要求去第二次。那条裙子,尽管后来巴兹尔要求,她也再不肯穿了。
第16章 第十六章
柯洛娜不再愿意去参加那些宴会了,卡顿反而要求她去。
他如今辗转承袭了埃弗瑞蒙德这个姓名下的爵位,自然也继承了这个姓氏下的财产――那些产业无疑在大革命时期损失了不少,但曾经的埃弗瑞蒙德公爵兄弟富可敌国,如今仍旧保留的部分哪怕仅有当年的一小部分了,也实在蔚为可观。为着不结下仇人,卡顿又将其中的一大部分慷慨地让了出去,他不在乎财富,只担心自己会因为利益的分配而给柯洛娜招来敌视。
结果是,他最终拿到手的部分不足埃弗瑞蒙德公爵当年财产的十分之一,这些财产他又有意地对外隐瞒了至少一半。可剩下的一半财富,也足以整个社交界听说这个名字了。卡顿没有亲生的子嗣,没有正当的继承人,倘若他过世时她尚未嫁人,这样一笔财富不免有可能为她招来灾祸。因此,卡顿尽管怎样不愿意,也不得不事先带着她熟悉社交界,让她见识这其中的种种规矩和风景,也教给她怎样防备背后捅来的刀子。他甚至在圣日耳曼大道上另买了一栋宅子,带着柯洛娜搬到了那儿,免得她住在卜吕梅街这件事惹人嘲笑。
柯洛娜纵然不感兴趣,却几乎从不违逆父亲的意愿。她不再沉醉于华服美饰,只是把那些梳妆打扮的技巧当做学法语一般学习,把那些社交辞令和隐语当做研究数学一般研究。她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学得有模有样,哪怕从未经历过社交场,也能很快作出一副端庄大方的贵族小姐模样,仿佛生在一个贵族豪门一般。
只是,平日无事她更愿意换了男装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闲逛。她喜欢看那些条石铺成的街道,公园喷泉里的天鹅,大路旁的雕塑,路灯蒙着灰尘的旧灯罩,看展列名作的画廊以及污水横流的小巷。她像一颗幼苗,渐渐将自己的根系沿着巴黎扎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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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顿终于拿到特赦令时,柯洛娜几乎已经将半个巴黎摸熟了。
当然她不免迷过几次路、丢过几次钱袋,被巴黎的顽童耍弄过几回。不过,由于她是扮了男装出的门,倒没有遇过更棘手的问题。后来,卡顿见她对探索巴黎这样有兴趣,便告诉了她一个叫她留意的名字:芳汀。
他没有说芳汀到底是谁,柯洛娜却立刻意识到,这必定是卡顿一直关心着法国报纸、时不时跑一趟法国的另一个原因。她对此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可要在巴黎找一个普通女工,真如在森林里找一株小草。她尚未得出关于这个名字的半点消息,冉阿让的特赦令便拿到手了,于是柯洛娜随卡顿前往蒙特勒伊。
这是一八二零年的十二月。十四年前的秋天,卡顿乘车到了蒙特勒伊,在当地的孤儿院接回了一个金发的小婴儿。如今他再度乘着马车走上相同的一条路,仍旧是天色昏沉,仍旧是寒风瑟瑟,车轮的轧轧声也同十四年前相差无几。而柯洛娜却已长成一个甜美可爱的少女了,她如今学会穿衣打扮,一日比一日更显得漂亮,虽说眼下她只穿了一件朴素的酒红色外套、黑裙子与黑色的斗篷,那颜色和饰物的搭配也无不透出细心来。卡顿望着她,心中便感到一阵甜美,如同望着一朵正在盛开的花。但这又让他痛楚地想起那个被遗失了的孩子,那个本该是她的姐姐的姑娘。如果他能早十四年找到芳汀,他又能为她多做多少事情!
他们在蒙特勒伊下了车。卡顿早已知道冉阿让如今化名为马德兰先生,并做了当地的市长。这些年来他和冉阿让有过通信,这个名字是冉阿让亲笔在信中承认了的。自他来了之后,蒙特勒伊的繁荣发展,卡顿在报纸上也看到过。但记者的笔锋毕竟不能替代自己亲眼所见。
因此,虽然特赦令已经生效,但到了蒙特勒伊后,卡顿隐瞒姓名,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马德兰。他装作外地旅客,倾听着人们的交谈,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引导谈话的方向,听他们对马德兰先生的看法。柯洛娜一开始跟在他身边,一天之后见蒙特勒伊确实是个平静安乐的小镇,卡顿也就放她自己到街上乱逛了。
他们头天已将港口和旅店附近走了一遍,柯洛娜于是选了个相反的方向走。她看见一排公寓楼,便打算往那儿去――她向来擅长讨好公寓看门的老妈妈和那些坐在水井旁洗着衣服闲聊的妇女。然而走着走着,她却突然从后面被撞了一下。她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倒是那个撞到她的人实实在在摔在了石板路上。那是个生得很美却憔悴苍白的姑娘,这一摔把帽子摔掉了,帽子下她的金发剪得很短,几乎是光着头。她手里攥着一封信,因为攥得太紧,手指在石板路上擦破了。
柯洛娜看见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见她在寒冬里单薄破旧的衣衫,顿时就不生气了。她匆忙掏出自己的细麻布手绢,为她揩拭手上的伤口。刚一握住她的手就吓了一跳:这样冷的天,这样破旧的衣服,可那姑娘的手却发着热。“姐姐,您还好吗?”她关切地问。
“您知道猩红热是什么吗?”那姑娘不答反问道。
柯洛娜被问得摸不着头脑。她抬头捉摸着那姑娘恍恍惚惚的神情,回答了:“是一种病。”
“孩子也会害这种病吗?”
“也会的。”
“害了这种病会死吗?”
柯洛娜望着她:“您的孩子生了这种病吗?”
“我的孩子!是啊,小珂赛特,我的孩子生了这种病。他们问我要四十个法郎,哈哈哈,四十个法郎!这些乡下佬真是有趣。我上哪里找四十个法郎呢?”
“怎么,我听说马德兰市长捐钱修了这里的医院。”柯洛娜有些吃惊地问,“市长据说是个好人,他不能帮一帮您吗?”
那姑娘脸上的恍惚顿时转成了怨恨。
“市长先生!要不是他撵走了我,要不是他把我从工厂里赶走,我也不会受这些苦难,我也不会见不到我的珂赛特了。我的孩子,现在她生了病,她有可能要死了!”
她一边这样恨恨地说着,一边却又落下泪来。柯洛娜将手绢递给她,那姑娘连手绢带她的小手一起握在手掌里。“啊,原谅我吧,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流泪,看向柯洛娜的眼神极尽温柔,像看着她自己的孩子,“我不是有意的!忘了我同你说的一切吧,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姑娘,愿上帝保佑你!”
就这么放弃却并不是柯洛娜的性子。“您为什么被市长赶出了工厂?您不能再去求他收您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