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六月六几乎的所有戏曲都统一安排在寿台中演出。透过门窗隔扇看向对面,戌时左右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灯火通明的映照下,由太后携领坐满了后宫女眷还有入宫贺寿的诰命夫人们。
文瑜远远望了眼,“我瞧今儿各家夫人们带来的官家小姐也不少,皇阿玛病重后,宫里不常举办宴会,趁着皇阿玛的生辰吉日老祖宗松口,这一个两个的怕是挤破了脑袋也要进宫来打婚嫁上的主意呢。”说着撞撞怡亲王的肩头,“最近户部不正忙着相看秀女,等将来这些姐姐妹妹们入宫,里面说不定哪位就是你的福晋,我瞧六爷这会儿不在,你赶紧先掌掌眼。”
“高力士”整肃着衣冠,漫不经心的道:“全部都给咱们家六爷留着吧,我不稀罕。”
听他们聊着,郁兮收回了视线,垂下眼还是隔绝不掉对面楼里投射过来的灯火斑斓,明晃晃的刺眼。
终究还是她的想法太天真,太自私,他的身份注定,全天下都是他的,同样他也是属于全天下,属于所有人的。他们相互喜欢,也抵不过这样的事实。
按照戏单第一场是《四郎探母》作为祝寿的开场戏,他们的《定情》紧跟着排在第二场。怡亲王没有过多兴致去关心那些官家小姐,敷衍应了几句五公主的话便回过脸看向郁兮,轻轻端正了她的头冠,“等下就轮到我们了,别紧张,就按照平常排练的来。”
郁兮目光灼灼,点点头笑,拉起文瑜的手,“咱们一起出去打一场大胜仗。”
三人站在上一场戏的余韵中紧张互视,相互鼓励着,《四郎探母》落下了帷幕,轮到他们出场了。郁兮对这半年来训练的成果充满了自信,她不惧怕在演戏的过程中出现意外,另她感到紧张和为难的是自己那个悬而未决的答案。
然而她当鼓起勇气再次看向阅是楼,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她深深喘口气,驱除脑子里凌乱不堪的思绪,从玻璃窗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现在是杨贵妃,当下最该做的事情是唱好这场戏。
《长生殿》开演了,从阅是楼的围槛中看过去,“壶天宣豫”的大匾下,承接上一场戏的落幕,灯火逐渐燃亮,装点出富丽堂皇的格局。
《定情》讲得是大唐天宝年间,山河一统,太平盛世。宫中杨玉环姿容绝世,唐明皇封她为贵妃,赐她金钗,钿盒定情,结下偕老之盟的故事。
光线从上往下渲染过渡,伴随着奏乐,出场的是四名持刀侍卫,而后是身着花衣的文武百官,亮相后蹲跪在戏台两侧等候。
鼓点密集起来,戏台的西侧出现了一人的身影,头戴赤缨冠,身披金绣大红龙袍,缓缓迈步出现在戏台台阶的顶端中央,扬眉瞪目,偏过头正面视来,双手一捋须,抬臂张袖,收回后再一张袖,舞舞袖子叠起双手下压,一面下着阶,一面抬眉开了腔:
“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昇平早泰,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台上的唐明皇完全一副盛世天子的派头,展袖负手,背过身走上台阶在那张明黄锦绣的龙椅上做下身,念白道:“朕乃大唐天宝皇帝,李隆基是也,进来机务余闲,寄情声色,昨见宫女杨玉环,德性温和,丰姿秀丽,卜兹吉日,册为贵妃。已传旨在华清池赐浴,命永新,念奴服侍更衣……”
望着唐明皇颤头拖腔念出最后一句,“……即着高力士引来朝见,想必就到也。”阅是楼里笑声一片,太后开怀大笑,看向惠妃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咱们家文瑜这个样子呢!声口儿脆亮稳当,这出男腔反串唱的好!”
惠妃望着台上,欣慰一口叹气,“之前管她是管得严格了些,这回算是彻底放开性子了。”
太后拍拍她的手,“为人母,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们好,可这有时候啊手头该松也要松一些,这孩子以前当着人面话都难得说,你瞧瞧她这个活泼样子多好。”
笑着望回戏台上,高力士出场了,架着一身宦臣绿袍,单手一甩拂尘,起高调子念道:“花貌喜沾恩雨露,锦袍常惹御炉香。”从东至西,碎步跑起,单膝着地跪于唐明皇面前道:“奴婢高力士见驾,册封杨娘娘,已到殿门候旨。”
唐明皇抬起一手,“宣上来。”
高力士宏声道:“领旨。”
楼里众人见了这位高力士笑声更响亮了,太后正喝茶,忙放下杯盅拿帕子拭唇,随后大笑不止,后排的礼亲王笑道:“七爷这嗓子尖团音,唱得人心肝儿颤,都是两个肩膀扛张嘴,承延这嗓子旁人还真学不来。”
福晋佟佳氏比手嘘了声,“四爷快看,杨贵妃要出场了!”
场上的高力士起身,拂尘潇洒甩了个圆圈,敛衽道:“圣上有旨,宣贵妃杨娘娘上殿!”
不见人来,但听侧台一群女腔回应:“领旨。”音落手提宫灯的宫娥们方才出场,在戏台中央转了一转,退至两侧跪立。
与此同时杨贵妃出场,小跑步行至阶下,面向唐明皇,背对台下,后脑的后兜叠翠珠链流苏随着步态,抖出轻缓的波浪。
她一手背起,一手抬于胸前,一步一漾趱步趋近唐明皇,然后身形滑出一道弧,云步翩跹,行至戏台前,敛袖撑目亮了相,面含三分笑意,努唇酝酿着戏词。
戏台上的文武百官,宫娥太监看不到同台杨贵妃的面色,有意无意的看向阅是楼那面打探,从众人屏息凝神的讶然神色中做出了判断,敬和格格的亮相,已然惊艳全场。
“恩波自喜从天降,”杨贵妃侧头看着远方,目露憧憬之意,后又收眼慢慢舞着雪白的长袖,“浴罢妆成趋彩仗。”
这时乐调欢快了起来,她漫卷衣袖,载歌载舞。身后的唐明皇静静望着她,她虽为北方人,本身却像是一支词藻清丽,情致缠绵的南曲。
杨贵妃惊鸿一面,扭完身段后携宫娥们面朝唐明皇见礼,郁兮回过身望向御座上的那个人时,一阵耳鸣突袭,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阅是楼里也起了风波,珍妃惊呼道:“老祖宗您瞧,这不是六爷么?”
太后凑了下鼻梁上的玻璃老花镜,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可不就是。”
文瑜凭空消失,唐明皇换了张脸,是他,是她一直以来避而不见的他!怎么会是他?
郁兮委身跪下来,再蹲起半身,“臣妾杨玉环见驾,愿吾皇万岁。”
怡亲王扮演的高力士代唐明皇作答:“平身。”
她望着龙椅上的那个人,失了魂,“谢万岁。”
起身后她又在戏台前绕一圈,面向他时,欲近欲退,唐明皇起身从台阶上追下,她眼睛含羞,撇过头躲避他的打量,“臣妾寒门陋质充选宫廷,忽闻宠命之加诚惶诚恐。”
她念完戏词趋步到唐明皇面前,半蹲下身子,缓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澄澈,落满天际的蟾光。
他两道眉峰高扬,“妃子世胄名家,德容兼备。”负手略略躬身,来回迈步,“取供内职,深惬朕心。”他抬手叫起她,“高力士!”
高力士敛袍,拎着拂尘走近,“有!”
“传旨排宴!”
“领旨!”
“摆宴!”
他上前来携她的手,郁兮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是谁,她深深入戏,深陷角色中,仿佛她就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
戏中的大宴过后是摆驾西宫,唐杨二人入洞房的情节,她的珠翠凤冠伴着他的红缨龙冠,一双绣金红袍缠绵交织在一起,他端握她的手在其他角色的合唱中辗转迈步:
“红遮翠障,锦云中一对鸾凤,琼花玉树,春江月夜,声声齐唱,月影过宫墙,寒罗幌,好扶残醉入兰房。”
场景切换至西宫,高力士望着眼前这一对伉俪念道:“启万岁爷来此已是西宫。”
唐明皇回过脸,“高力士!”
“有!”
“回避了!”唐明皇抬臂拖长腔道。
“领旨!”高力士垂眼,躬身退下。
唐明皇牵起杨贵妃的手,拖着娇羞的她往抬戏台中央走:“春风开紫殿,天乐下珠楼。”
宫娥们并排站成两列,以她们做屏障,两人脱下红袍,拨开人流再次出现时,身上已经换上了明黄的颜色,接下来是钗盒定情的桥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