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平腾的一下坐在了堂椅上,好家伙这下给摔的!亏得尾巴骨没被压碎!太监忙扶他一把,“您没事吧?”
王太平食指戳到他脸上,连嘘了几声,“别出声!让我仔细想想!”他捋着下巴,琢磨了大半天心里才有了大致的影子,“去吧,”他把那本进药薄交给太监,责令道:“这是敬和格格的进药底薄,往后去照着这上头的方子把药抓好,熬好,定时定点送到承乾宫去,少一顿,当心自己的狗脑子!”
好好说着话怎么骂起来了?见大总管满脸紧张的样子,太监也不敢多问,忙接过药簿唯唯诺诺的应下了。
等太监离开桌案,王太平看着手头那只银药牌,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好像窥破了什么,如若果真跟他猜测的那样,这位敬和格格的前途可就大有嚼头了!
关于那天,留在郁兮记忆中的是薄荷清凉的香味,还有漫谈春秋左传时,隔着蒸汽热意,他炜煌的眉眼。
从那天起,她很少再见到他了,听说恭亲王正忙于收复辽东后,藩地内的人口安置,地域划分,还有各辖区内官员任命等一系列接踵而来的事宜,郁兮知道,他正按照他谋划多时的计划,一步一步谱写他的皇图霸业。
次日正月初八,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领皇太后懿旨携领后宫女眷在天穹宝殿举行“祭星”仪式,也未曾见到他出席。
按照钦天监推算的良辰吉时,祭星仪式在戌时准时举行,天穹宝殿位于内廷东六宫东侧,郁兮在宫里住的这短短一段时日,很快就把承乾宫附近的环境混熟了,各个殿所的位置也都牢记于心。她在觅安,冯英的陪同下穿过钦昊门,在天穹门的三道宫门前碰到了五公主。
文瑜亲亲热热的来拉她的手,随即嗅了嗅鼻子,“我怎么闻着你身上有股药味呢?”
听郁兮说她正服用防治时疫的汤药,文瑜不怀好意的笑道:“怕又是咱们家六爷的主意吧?替人家大包大揽的真不害臊!”说着转了话锋:“待会儿进殿里你可别当着皇贵妃说这件事,她啊,最听不得天花这茬儿了。”
郁兮笑道:“你瞧我是那样的人么?不过听你说的,这背后还有内情?”
两人掺着胳膊走过三道门,五公主的额娘惠妃站在廊子下头催促她们,“两位小祖宗,可走快些吧!星星要下凡了!”
文瑜只好打住了话头,“今儿来不及了,我回头再告诉你。”
在辽东自己家的王府时,正月初八也要行祭星礼,祭星所用的灯用高脚的小铜盏,注满香油,再用黄色灯花纸捻成灯花放入盏内。一共一百零八盏,再根据太后,皇帝的年龄增加若干盏,一起点燃后,灿若繁星。
神殿中的两张八仙桌供着星辰图像,和五碗元宵。祭毕,太监们放鞭炮,宫眷们之间“道星禧”,最后吃元宵庆贺,喜庆又热闹。
不知是否是错觉,郁兮感觉今晚这场仪式不仅仅是礼节的维持,其中甚至还掺杂了几分人情味。原本以为因为之前的冲突,皇贵妃会彻底对她产生抵触,时下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没有博尔济吉特氏做引导,宫里其他妃嫔有意无意瞥过她的眼神跟之前相比明显和善了很多。
这让她紧张防备的情绪放松了下来,只要对方不故意制造矛盾争端,郁兮并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嫔妃们三三两两的聚首用完元宵,博尔济吉特氏叫散道:“因着今晚的祭星礼,各处宫门往后推迟一个时辰下匙,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无事都退下吧。”
宫眷们收到指令后起身行礼,高低错落的花盆底踩着地砖上倒影的荧光往外走,郁兮落在她们影子的后面,却被皇贵妃出声叫住:“你留下来,本宫有话跟你说。”
她看到前面几双花盆底猛的一下顿住,划出尖锐的摩擦声,数双眼风调头过来从她额前刮过。博尔济吉特氏并不留给她们任何看好戏的时机,等到个别爱瞧热闹的嫔妃磨蹭够了,收到她眼神的警告闹了个没趣方讪讪退出了殿。
五公主放心不下郁兮,却也没有任何留下来的借口,握了握她的手,悄声说:“我在外面等你,真有什么事,敞开嗓子吆喝。”
郁兮听了笑,推了推她的胳膊催促她走,转过身迎面向博尔济吉特氏行礼,“娘娘留我所为何事?”
皇贵妃敷衍抬了手让她起身,两人独处没有其他人纷纷扰扰目光的打断和监视,倒更容易品味出对方含蓄压抑起来的情绪。
博尔济吉特氏头钿上凤戏牡丹的点翠华丽无常,然而纹理中镶嵌的荣耀却压得她眉眼凄苦,对上郁兮的视线咬牙别开眼,“真是活见鬼了。”端茶细细品了口又问:“似云那个爱管闲事的,是她让你去找七爷的?”
郁兮屈膝道是,皇贵妃这次没有向她发难,她坐着,她站着,她问她答,仅此而已。
“这鬼小子目无尊长,胆敢往本宫的膳食里掺不干不净的东西,柳郁兮,本宫不会因为这件事感谢你的,明白么?”
郁兮照旧应是,再无过多话语。跟这种油盐不进的人打交道,仿佛怎样都激不起她的怒气,反倒把自己憋了满心的火,博尔济吉特氏丢下茶盅,冷冷看她一眼,“听说昨天六爷安排了御药房的人为你防治天花?”
“回娘娘,王爷心性善良,对奴才多有宽待,确是如此。”郁兮这次应答得有些没底气,如果皇贵妃又要像上次那样来者不善,说不准她真要扯嗓子向殿外的五公主求助了,这样的问法细节上跟真实发生的场景有些出入,准确来说是恭亲王亲手给她抓的药。
当然她也不会傻到去纠正皇贵妃的说法。这位额娘在恭亲王身上得不到亲情的关照,她从恭亲王那里受到的优待,对皇贵妃来说可能是个巨大的刺激。
“怎么不接种?接种才是根治天花的法子。六爷没这样跟你说?”
郁兮错愕,也许是她听错了,居然从博尔济吉特氏严厉的质问中听到了几分不情不愿的担忧。“有劳娘娘关怀,”她道:“龙体痊愈之前,奴才不便出现任何病症。”
“谁关怀你了?”皇贵妃冷笑道:“你还真是三刀砍不透的厚脸皮!这是老主子的意思?”
郁兮把脸垂下,咬着嘴唇忍笑,嗯了一声说是。皇贵妃的四支镂金护甲缓慢握在了杯盅上,金属与瓷器之间不厌其烦地摩挲着,郁兮不明白她这般沉默所为何,恍然间听到有一滴雨落入了平静的湖心,拨转起一圈涟漪。
她刚想抬头,被她斥骂道:“趴着!别动!”
饶是如此,匆匆一瞥,她还是看到了她颌尖上汇聚的湿润,浇冷了手中的那盏热茶。
“皇上即位那年,京城里爆发了一场时疫,本宫的大阿哥,”皇贵妃的手放下了下来,捏握的帕子上印着泪渍,“还有金羿亭的二阿哥都是得花才没了的,皇上的病没治了,你能接种就接种吧,将来你要是死在这上头,本宫做梦怕是都要笑醒了!”
郁兮猛的一下想起来就在昨天恭亲王还跟她提过这场时疫,但他只说宫中所受牵连的人数不少,却未曾明说其中包括大阿哥和二阿哥。再一联想在宝殿三道门前五公主对她的忠告,她彻底明白过来,当年那场时疫是造成皇贵妃丧子之痛的元凶。
以郁兮的阅历年纪,她尚且做不到感同身受,但她能体会出博尔济吉特氏的伤心和绝望,皇贵妃的性情大概比她姨母要坚强,面对同样的伤痛,淳懿贵妃熬干了心神,撒手人寰,她到底强忍着折磨,伤怀至今。
“娘娘,”郁兮咽下堵在嗓子里的一口气,“六爷待我如此便是不想让我重蹈覆辙,他对过往也是深感遗憾的。”
“是他这样说的?还是你这样想的?”皇贵妃嗤笑,“你倒乖觉,养了一副好牙口专门替他说话!”
郁兮紧握手腕,“奴才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娘娘也该从往事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奴才知道您心里是有六爷的,不然怎么要为六爷绣靴呢?”
“柳郁兮!”博尔济吉特氏啪地一下把手拍在了桌子上,“你少自以为是的装大头蒜!本宫如何,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娘娘息怒。”郁兮蹲下身,“是奴才不懂事没规矩,请娘娘恕罪。”
“你!”博尔济吉特氏被她不畏不惧,偏偏又软和顺从的样子噎得柳眉倒竖,窒了下才道:“你滚吧!本宫不想看见你的鬼样子,今后也别费腿上景仁宫见礼了!本宫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