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这样说,”太后笑问:“莫不是后悔了?”
“那倒不是,”怡亲王悠哉的笑,“在宫里当差,总归是利大于弊的,比方说钻缝儿就能过来看望老祖宗。”
“得”,五公主呲嫌他,“就属七爷最孝顺,往后去翘班旷工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了。”说着拍拍郁兮的肘弯,拉她一起取笑怡亲王,“咱们这有句顺口溜“机灵鬼儿,透明碑儿,小精豆子不吃亏”,小时候老祖宗常拿这话夸他来着。”
怡亲王嗔怪,“我不要面子的么?老祖宗您瞧,咱们家小姑奶奶成心揭我老底呢。”嘴上申诉着,却是看向郁兮,这一看不禁皱起眉,她只是附和着五公主的话礼貌一笑,然后就蜷起了目光,虽然嘴角还印着酒窝,却总让人感觉不对味。
宫里长大的孩子心思敏感,因生母去世的早,即使太后对他慈爱有加,怡亲王的心里仍有缺失。很久很久以前,追溯到幼年时期他就领悟到了察言观色的精髓,太后回应他的话甚至没有听清,只顾着把视线撒出去,捕捉在座所有人言语动作间隐藏的细节。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宫里的人情来往没有绝对的和睦,也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般亲厚,各宫各殿的主人们相互之间默契配合,维持着相对平衡的秩序,虚假又脆弱。
他的感知将殿中言笑晏晏的氛围撕裂,窥探到了其中的内核。这件事牵扯到了郁兮,一定程度上剥夺了她原有的开心快乐。
“承延……承延……”太后把他唤回了神,“想什么呢,那么入神儿,哀家的话都不理了。”
怡亲王拉收起视线,眨眨眼笑,“老祖宗恕罪,孙儿在想内务府衙门上的几件差事。”
惠妃笑道:“七爷下了职还带着官署脑袋呢,真敬业。”
怡亲王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娘娘闲没事到内务府串门,给我添把柴。”
“好啊,”惠妃开玩笑道:“七爷劳我跑腿,到时候拿什么招待我。旁的不说,各地上供的茶得让我喝头一垡儿的吧?轻易打发人我可不认。”
“真是个贪心鬼,什么都想着剐蹭。”太后笑道,“喝什么茶呢,顶多让你进院里踩踩门槛儿。”
惠妃眼神一转,哎呦了声,“老祖宗,内务府的门槛可不好迈,油水那样大得有多滑呢,奴才笨胳膊笨腿的,一不留心可不就摔个仰八叉。”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惠妃自己也忍不住笑,不同于她坦白诚实的笑,有些人的笑声里掺着假,盛大的欢笑下,是各自的不如意罢了。怡亲王调眼在皇贵妃和珍妃脸上走了趟,微微勾起了唇。
说到茶,太后望着自己杯中的茶色道:“内务府前两日新派发下来的这批茶格外香甘,是哪里得来的?”
怡亲王揭开手边的杯盖,嗅了口茶香,“回老祖宗,是内务府年后方从西华门南长街景春号茶庄买进的碧螺春,专程用茉莉花熏过后进奉的。”
太后又品了口,“这年头做什么都能翻出新鲜花样,难为他们有闲心琢磨出这样的主意。”太后一向倡导节俭,所以话中略带着些讽刺骄奢的辣味,怡亲王隔着手中的杯沿跟五公主交换了眼色,有种身负罪恶的感觉,两人同时咧嘴耸了耸肩。
他又往郁兮身侧看了一眼,以手背障口把话传到文瑜耳边问,“我怎么瞧郁兮妹妹不大高兴,出什么事了?”
人多,事情的缘由不方便明着讲,五公主没有即刻回答他,只用手肘轻轻撞了撞郁兮,“茶都快放凉了,也没瞧见你喝一口,喝口尝尝,七爷选的茶,给他个面子。”
郁兮听了这话笑着朝他看过来,尽管动作十足小心,端茶饮茶时手心里的伤痕还是被怡亲王给瞥到了一角。五公主设法所给的暗示猛的一下察觉让人感到心惊,承延收回眼,饮着茶低声问,“景仁宫娘娘的手笔?”
余光里五公主暗颔下颌,他咬紧这一肯定的答案低嗤,“腌臜玩意,闲出屁了。”
文瑜看他一眼,“七爷这次要不要出手?”承延呼出一口茶香,“您等着瞧。”
若按往常怡亲王是绝不肯自降身份参与进后宫女人的斗争中来的,不过牵扯到郁兮就要另当别论,宫里是个看人情看眼色的地方,博尔济吉特氏的手段尚且达不到通过人品德行笼络人心的水平,不过若论皇贵妃在后宫一手遮天的特权,在宫里当差的太监宫女们认准的是这个风向,地头蛇带头伤人时,会有更多趋炎附势的爪牙随之而来,而他出于道义,不能袖手旁观。
太后邀请嫔妃们晌午过后陪她一起斗纸牌的同时,怡亲王从五公主口中断断续续听到了事情完整的来龙去脉,逃得过珍妃的巴掌,却没逃得过皇贵妃的绣花针,后宫的女人们发起狠来,可谓疯狂。他顺口接了太后的话头笑道:“既是老祖宗请大家斗纸牌,是不是要按平时的规矩来?”
太后爱好压宝,掷骰子,斗纸牌,不过也只是图个热闹而已,并不真正劳烦陪她消遣的嫔妃众人们自己出钱,而是从内务府司库提取银钱,先给每人银元若干,玩罢,赢家也不拿钱入袋,一并重新归还给司库。
怡亲王指得正是这个规矩,太后听了笑,“之前都是你哥哥管这桩差事来着,现在责任转交到你手里,今后就麻烦你替大伙儿操心了。”
承延道:“受自己家里人差遣,该当的。”点手叫来白鸣,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又回过脸笑,“提前让他们去置办,省的到时候再浪费功夫。”
白鸣前脚刚跨出门,迎头就碰上了恭亲王,忙躬下身请安,“奴才见过六爷,六爷吉祥。”后者低沉一声叫起回应,众人听到他在门外的声音,各自的表情一时缤纷错杂。
怡亲王拿出打簧金表看,呦了声道:“今儿六爷来的也挺早。”
五公主放下手里的茶盅,幸灾乐祸的笑:“又来了一位搅局的。”
恭亲王进门寒暄见礼后受太后邀请坐下身来,他不似怡亲王亲和的面态,三两笑语就能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粘合起来,他身上附着着与生俱来的冷淡,这样的本能不容人随意亲近,偏偏又不能忽略。这样的人坐在角落里也是显鼻子显眼的,这对于忌惮他的人来说,是静默中一份巨大的压力。
恭亲王翘腿把了杯盏,与怡亲王探讨了内务府的这批新茶,又夸了茶的口味。不苟言笑是他的特性,偶见他提起唇角,看上去心情很好,之后环顾四周,看向了珍妃,珍妃接到他的目光,莫名其妙打了个颤,未及探明这份寒意从何而来,便听他问:“怎么没瞧见咱们家四爷?”
珍妃扯出笑,“承礼初二回他丈人家走亲做客去了还没回来呢。”
恭亲王掖着茶盖哦了声,“看来工部尚书大人家炕床上采光不错,我四哥他小辫儿冲窗户,不舍得回来了。”
礼亲王的岳父是工部尚书,话里有调侃工部尚书家中营造讲究的意思,听了这话太后带着大家一起哄堂笑,郁兮望着他唇边的温情笑意,没能忍住也跟着笑,旗下人的规矩,姑爷到老丈人家坐在炕桌上首,辫髻正对着窗户,所以有“小辫冲窗户”这个笑称。
他视线投过来衔接上她的,抿了口茶问:“听说昨儿承乾宫传了御医?可是身子有哪里不舒服?”
四围的笑声随着郁兮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两个人相识相交后,之间的默契只会越来越深,她从他目光凝聚的眸中读出了更深一层的含义,他已经得知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
仔细辨认,她的眼里没有怨愤,疼痛,澄净如一方镜面,映射出丑陋的罪恶,却未掺杂任何私人的情绪。她不承认,也不否认,聪明的等待时机,等待凶手露出心虚的马脚。
太后也赶忙追问,“要不是承周提起来,哀家还不知道这回事,是不是水土不服引起的不适?好孩子,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你有哪些不习惯的尽管告诉哀家,哀家嘱咐他们按照你在辽东时的规矩来。”
这样关怀的口吻,她心里听了暖,可能有些人听了心里就寒,郁兮在心里默念“一,二……”,数到“三”的时候,太后左手首位的皇贵妃仓促开了口,看向她笑道:“这孩子也是的,昨儿在我跟前时还好好的呢,回过头怎么就不自在了,有什么你跟本宫说也是一样的,何必麻烦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