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番外(116)

皇帝神情麻木,没有应声,心中充斥得酸意几乎要把眼眶憋炸,最后关头,礼亲王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我这辈子寸功未建,还办了件坏事,我对不起阿玛,下了地也无颜面对他老人家,以老爷子的性情不把我骂个狗血喷头才怪。”

“怕什么,”皇帝笑里落泪,嗓子里带着颤音,“骂您您就跑啊,脸皮学厚些啊。”

“要说也是,”礼亲王歪头狠狠一点,“大伙都是鬼,到了阴曹地府,人家阎王爷脸面最大,谁怕谁啊,实在不行,我避开道儿走,地底下那么暗,就算老爷子高飕眼亮,我就不信他每回都能逮到我!”

话落,两人泪眼相望敞开声笑,笑过哭过,还是要正视死亡,皇帝问:“四哥,你还有什么未竞的心愿?”

礼亲王嘬嘴,坐在那里认真想,皇帝嘲笑他,“不会吧?还磨蹭呢,之前您没想过?”

“没怎么细想啊,”礼亲王翻眼,一脑门的抬头纹,之前不常见,想来还是在狱中煎熬出来的,“是该早早就合计的,眼下都没主意了,旁的不说,走前让我吃顿炖鸽子,有些话我不敢当着七爷的面儿说,不过那鸽子肉是真香啊!有一回大晌午的,他突然上我王府,我这嘴里正捋着鸽翅,不敢多一下咂摸,赶紧往下撤膳,差点没露馅儿。”

皇帝扬声笑,“这事简单,一只不够两只,还不够,那就一群。”

“唉,对了,”礼亲王又补充道:“还有,我那王府不能空着,一大帮乞丐等着养活呢,若说我贪,平西王府家的银子那帮泼赖也没少享用。”

临死之人居然还想着自己家门口的乞丐,所以有些话不能深谈,生死之际,越谈越能体会出一个人的好处,以往兄弟感情疏远,腾出时间品味,不失为别样一番体会和感受。

皇帝苦笑,“行吧,都听四爷的。”

夜渐渐地深了,养心殿的烛火换了一遍又一遍,月色彻底隐去的时候,殿中的来客终于要走了,屏蔽的门扇敞开,礼亲王迈出门槛,看到了门外等候多时的皇后,皇后蹲身,弱弱叫了他一句“四哥”。

礼亲王仓皇眨眨眼,瞥了眼她的孕肚,应了声道:“将来别跟他们提起我,四大伯没有好名声,我福晋那面也劳驾皇后劝她一劝,人走了就别再记挂着了,工部尚书家的闺女又没孩子拖累,不愁找下家,帮我跟她道声谢,谢谢她还肯一趟一趟到狱中为我打点一切。”

皇后再次蹲身,哽咽着道:“四哥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挺好挺好,”礼亲王吸口凉风,畅快淋漓嘶一声,“这下我就了无遗憾了。”

皇帝也随着从殿里走出来,礼亲王回头拍了拍他的肩头,张口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归于静默,摆摆手下阶,撩开轿帘又放下轿帘,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望着那顶轿撵走远,乾清宫的檐殿下有了晨曦喷薄欲出的迹象,郁兮靠在皇帝怀中低声抽噎,皇帝轻声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礼亲王一案如期终结于腊月初六,一杯鸩酒,一场厚葬了结了一个人的一生,也许阴间与阳间冥冥之中有所共通,宁寿宫殿中那座西洋钟再次停止了运作,太皇太后说:“修不好了,也不必修了,就停在那吧。”

死亡会留下阴影,新生会带来希望。生死接替,新年掀篇的时候,皇后的双生子降世了,日子挑选的很吉利,正月十五,又是一个月圆之时。

第87章 迭起

过程对于郁兮来说, 除了疼痛更多的是恍惚, 她用完晚膳, 在廊间里遛食,然后羊水溺了, 皇后临产前, 宫里的人手都提前做好了准备, 入了偏殿的产房, 一切顺理成章。

阵痛过后, 是婴孩先后嘹亮的啼哭,乍响在这座宫城里, 牵绕着多方心神,皇帝在产房外激动的语无伦次,面对御下声震四天的道贺, 唯有四字回应,“赏, 都有赏!”

殿中先是英声惊座,然后是小凤新声,像皇帝期待的那样, 麟儿降生后迎来了明珠入手。匆匆见过一面,孩子就被抱到隔间去跟太皇太后还有太后见礼了。

皇帝披着一身月光在炕床的边缘坐下身, 郁兮产后身子还有些虚弱,他从宫女手里接过手巾为她额头上擦汗,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是无从说起, 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无足轻重。

“桓桓,辛苦你了。”他千番酝酿,只道了这一句。

虽然生产的过程比想象的还要顺利,确仍是一件十分耗费心力的事情,“万岁爷,”她枕着他的手心,“我累了,我想睡觉。”

郁兮想象了无数次孩子临世的场景,她应该会狂喜会感动,真正到了这一刻,她却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回到家后卸去了心头的负担,唯一的欲望就是彻底放松下来睡到天昏地暗。

皇帝抚着她的眼尾,轻声哄慰道:“睡吧桓桓,朕陪着你。”

那双眼帘渐渐低垂下去然后闭合了起来,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默默望着她不舍得移开视线,静下心回想,她是绥安三十年初入的宫,现在是兴佑二年初,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的时长,她陪他一起经历了父亲与兄长的相继离世,品味了许多无奈与取舍。

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质,挣扎着前进,又在前进中挣扎,就像他两个孩子出世时挥舞四肢时的样子,庆幸的是,他跟她都是幸存者,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很多时候是他在决定别人的命运,而不是被人操控。

清风徐来,心潮迭起,大概这就是他们两人一路走来的历程,平顺却不平淡,真诚且又深挚。

不知何时,郁兮好像是醒来了,又好像是在梦里,昏暗的灯火中,有婴儿的啼哭,还有短小四肢挣扎的影子,都被一个人圈在怀里,抱了个满怀,皇帝就着窗前的月光,来回悠悠踱着步子哄怀里的奶娃娃睡觉,不知敢在阿玛眼皮子底下撒泼的是哥哥还是妹妹。

她望了好一阵子,都不忍心出声打扰,接着又是一阵困意席卷,再次沉睡过去。醒来后的日子变得充实忙碌了很多,奶妈的奶膀子,不断更换的尿褥子在漫长的岁月里占据了一小段的时间。

哥哥妹妹两人刚出生时豆芽菜一般瘦溜溜的小指头慢慢长成了圆滚滚的模样,手心手背长得厚厚的,胖出了富贵涡。渐渐的那些凹陷又被岁月填平,藕节一样的胳膊腿也随着时间剥落了肥腴的外壳,抽长了骨头。

京城有种说法,人去世后阴间派人来收尸的时候,双腿被黑白无常绑了索命绳,转世投胎,再世为人重新学走路的时候,要由族中兄长协助斩断这条绳索。

这项差事皇帝交给了宗室中先帝堂兄老豫亲王家的孙子,子缨。子缨在王府排行第二,族中排行十一,爵至贝勒,宫里人都称呼他十一贝勒。

十一贝勒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法很利落,拎着御膳房的切面刀,在子彦,苏予迈着小短腿尝试走路的时候,尾随其后,弯下腰用刀子在两个小人腿间象征性的划拉一下,这个仪式就算完成了。

皇帝说他划拉得好,要赏他,随便他要什么,十一贝勒不知道该要什么,说等以后吧,让皇叔先赊着,然后跟宫里女眷们依次拜了个罗圈揖就离宫回家去了。

子彦,苏予在很多事情上的成长都不分快慢,同一天学会走路,同一天学会开口说话,同一天学会拎勺执筷子。

星霜荏苒,花木菀枯,转瞬之间,朔风落温风起,吹来了又一年的春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泬寥天高下,星光灿灿。

承乾殿的廊间里有两只小小的身影,相互追逐嬉闹,远远望见院门处走进一人,都扯着嗓子吆喝,飞奔着迎上前去,“阿玛回来了!阿玛回来了!”

皇后听见殿外的声响,也从殿里迎了出来,借着光火月明远望,皇帝掖起龙袍蹲下身,一把抱起格格,摸摸她的额头越走越近,身后紧赶慢赶的,还跟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尾巴。

一行人走到门边,皇帝吻皇后的额头,苏予在阿玛怀里咯咯笑着说:“羞羞。”

阿玛刮刮她的鼻头,带她跨入殿中,子彦抬起头看额娘,皇后蹲下身摆正他的领襟,捧了捧他的脸,拉起他的小手领他抬腿迈过门槛往里走。

殿中已经摆好了晚膳,皇帝皇后落座后,阿哥格格也被扶上了坐椅,刚坐下身,苏予就撑着下巴问阿玛,“为什么阿玛今天回来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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