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问你也是白问。”陆闻摆摆手,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唔,但愿跟那家伙无关吧。”
词遇醒来时,时间已过正午。
四肢发软,脑袋像挨一记闷棍,痛得快裂开。
趿拉拖鞋走到客厅,发现SAM戴着墨镜,端坐在沙发上。
“你怎么来了?”
词遇坐进单人沙发,微阖双目,抬手撑住昏沉的脑袋。
“不是来了,而是没走。”SAM平静地说,“你昨晚喝醉了,我把你扛回来的。”
“哦,”词遇神色很淡,“我不记得了。”
SAM默然,隔着墨镜注视词遇。
眼下的词遇,短发凌乱,衣衫不整,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满脸酒意残留,睡意未消的倦容。
换成其他男人,这情形只怕糟糕透顶。然而,上帝偏偏给了词遇一副天生的好样貌,就算他消极怠工、彻夜买醉,没精打采地缩在这窗帘拉满的房间,竟依然能呈现一种颓废、慵懒的美感来。
简直与他母亲一模一样。
SAM收起思绪,说:“他昨天晚上坐火车离开了K城,现在已到L市。”
词遇揉揉太阳穴,了然地“嗯”一声。
SAM一愣:“你去车站了?”
词遇睁开眼睛。
与SAM对视片刻,垂落视线,模糊地一笑:“去了,看到他跟安柏在一起。哼,倒还不如不去。”
说着,困乏地打个呵欠,从沙发上站起,揉着乱发往浴室去。
SAM的声音忽从后方传来:“你打算维持这种状态到什么时候?”
词遇脚步一顿。
他转身望向SAM,眼里透出嘲讽:“你今天怎么回事,话这么多?”
SAM没有理会词遇的调侃,面色平静地说,“当年你站不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个样子。”
“哦,现在是哪样子?”
SAM摘下墨镜,直接用墨绿色的眼睛看牢词遇:“Simon,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该问你自己。”
词遇闻言一静,撇嘴淡淡反问:“是么?”一转身,不再说什么,反手关上了浴室的门。
第四十四章
当秋风把第一片枯叶从枝头吹落,很快,所有草木都迅速地枯败凋零。
白天越来越短。
黑夜越来越长。
不知不觉,便进入万物萧索的冬季。
陈叶尽离开公司是晚上七点。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走出公司写字楼时,天色已经全黑。
公司地点不在繁华地段,因此街道上也没有多少热闹气息。两侧路灯静静照着,在庞大的黑色夜幕间洒落微弱的光芒。
实在是太微弱了,反更增添道路的冷清。
陈叶尽踩着影子埋头往前走。
今天是“冬至”,从此往后,便进入“数九寒冬”。
传统节气总是能很准的预测出天气状况——他早上还没多少感觉,衬衫外加件薄外套就出了门,这会儿走在夜风凛冽的路上,忽就被寒气灌满周身。
陈叶尽抱住胳臂,呼着白气,加快走路的步伐。
好在,他租的房子离公司不算太远。
哆哆嗦嗦地回到家,顾不得换衣,先泡了一大杯热水。
捧着杯子咕噜大口喝完,冻僵的身子才稍微暖和一点。
从那次被词遇弄伤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一直不太好。不至于到看医生的地步,但比起以前,的确差了很多。
经不得冻,稍稍着凉就很难受。偏偏,新闻播报员还在电视里反复强调,本年冬天将会是历史上百年难遇的寒冬,市民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寒抗冻准备。
陈叶尽抽抽鼻子,起身去调暖气。一看,暖气片已经打到最了大档。
他租的房子,很小很破,是不知何时便会拆迁的旧房。不过价格便宜,离公司近,周围治安也不错,比较下来,他还挺满意的。
租房子时是秋季,天气不怎么冷,眼下到了冬天,才发现供暖的问题。
没办法使房间里更暖和,陈叶尽只能把自己用笨重的棉服裹起来。
肚子里传出声响,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随便地煮了一碗清汤面,往桌边一坐,端在手里沉默地吃着。
电视里的新闻播完了,开始放一个综艺节目,明星在户外玩游戏,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嘶喊,半刻不消停,吵得不得了。他听得耳朵难受,关掉电视,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看看时间,晚上八点半。
睡觉的话,实在还有些早,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邻居家的声响从窗户漏入。电视机里的节目声,大人们的交谈声,小孩子的嬉笑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看样子,似乎是一场热闹的家庭聚会。
陈叶尽把碗筷放到桌上,坐着没动,
邻居家的热闹,闯进了他的空间,却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他神色间轻掠一丝黯然。
虽然过去了快两月时间,常常的,他还是会想起陈心枝。
他的妈妈。
小时候,看到其他小孩,开心地站在中间,左手被妈妈牵住,右手被爸爸牵住,蹦蹦跳跳地往家走,他便会好羡慕、好羡慕。他不止一次问陈心枝:妈妈,我的爸爸呢,我的爸爸在哪里?陈心枝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爸爸在另一个世界,小尽听话,爸爸不在了,妈妈会永远陪你的。
他明白另外一个世界的含义:爸爸死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问这个问题,妈妈都是一句带过,不肯多讲。
有次,放学的路上,他被几个同学围住。那些孩子朝他丢石块,吐唾沫,用尖锐的童声,尖利叫嚷:“没爸爸的小杂种!贱女人的小杂种!哈啊,小杂种!”
“你们胡说!”他愤怒地满脸通红。
“我们才没胡说!我听我妈跟我爸说,你妈妈就是专门勾引男人的贱女人。喜欢乱搞,才会生下你这个连爸爸都没有的小杂种!”
他气得不得了,扔掉书包,跟那群小孩狠狠打了一架。
那天他很晚还没有回家。陈心枝急得四处找他,找了很久,终于在公园的角落里找到了他。
缩在角落,鼻青脸肿,衣服扯烂,浑身脏兮兮的。
看见孩子这样,一时间,陈心枝也不知该训斥还是安慰,一言不发地领他回到家中,给他清理伤口。
他垂着脑袋,说:“妈妈,我的爸爸呢?”
“我跟你说过了,你的爸爸去了另一个世界……”陈心枝又开始那套说辞。
他忽然有些生气,大声问:“爸爸为什么去那个世界?他为什么不要你和我了?”
陈心枝脸色一变,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他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
困扰的、难过的、不甘心地,他一股脑儿地把问题抛出:“没有爸爸,应该还有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啊?他们呢?他们去哪里了?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不要我们?”
“……”
“没有爸爸,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外公外婆,我还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吗?我班上每个同学都有爸爸妈妈,还有好多亲戚,为什么我们家,只有我跟妈妈呢?妈妈,他们都在那里?”
“……”
“妈妈你回答我呀!”他急了,“他们都骂我,他们还骂妈妈!他们都是错的对不对!妈妈,你告诉我……”
“有妈妈在你身边不够吗?!”
陈心枝突然哭喊起来。
她反过来按住他肩膀,激动地摇晃着,“有妈妈陪着你,你难道觉得不够吗?妈妈对你不好吗?你想离开妈妈吗?!”
陈心枝神经质的反应一下子把他吓住了,呆呆站着,再也没有开口。
陈心枝哭了很久,逐渐平复下来。
她跪在地上,紧紧搂住他,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一遍遍在他耳边说:“小尽,别再管他们了。你还有妈妈,妈妈会永远爱你,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问过陈心枝,关于“亲人”的话题。
当他再看到那些父母牵着孩子走过,或者兄弟姐妹笑闹追逐的场景时,他都会垂下眼睛,很快地收起自己的视线,望着地上自己孤单的影子,一遍遍对自己说,自己不是一个人,自己还有妈妈。
妈妈爱他。
妈妈对他很好。
妈妈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他有妈妈,就够了。
“……骗子。”
陈叶尽闷闷地说。
他蜷缩起身子,把脸埋进臂弯,任由窗外灯火通明,热闹喧嚣,自己却寂静地,落寞地,蜷缩成一团孤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