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叶尽想,那真是一个完美的世界。
他一定要努力,努力地往上爬,有朝一日,爬到那个世界去。
拥有钱。
拥有地位。
只要抵达那个世界,因贫穷卑贱而导致的所有痛苦就会消失,他和妈妈,一定会过上无忧无虑的美好生活。
可是……
这就是那个世界么?
陈叶尽迷惘地睁大双眼。
一个人在偌大的餐厅里孤独吃完一日三餐的世界;
生日时父亲忙于工作,连一个祝福的电话都没有的世界;
母亲到处寻欢作乐,生下孩子却无情抛弃孩子的世界;
一旦发现不是自己的亲生子,十七年的亲情瞬间化为乌有的世界;
少年躺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与之最亲密相关的两个大人,冲到门外,却未往那玻璃窗里望一眼,哪怕一眼,而是仇恨地瞪着彼此,用丑陋不堪的言语,尖声向对方倾倒自己的愤怒…
那样一个世界,真的是值得他向往、值得他追求的世界么?
从懂事起到现在一直坚持的目标,忽然间,陈叶尽心中坍塌了——坍塌成一片幽暗的渊薮。
脚步声从后方响起,有人走过来,站在他身旁。
熟悉的女性气味传来,他惘然转头,看向旁边之人。
第四十一章
站在他旁边的人,是他的母亲,陈心枝。
整件事件,陈心枝已从慕正海那得知。
她急急忙忙赶来医院,赶到自己儿子身边,正想要安慰自己儿子,视线落到不远处某个人,身子突然一震,惶然睁大双眼,直愣愣地盯住那个人。
陈叶尽随她视线望去,一头金发映入眼帘。
他之前并未留意,此时才发现,那女人的容貌美得不可思议。虽然不再年轻,脸上有着岁月漫漶的细纹,但浸骨子里的风韵气质,却无法被其他女性模仿。
没见到词遇母亲时,他觉得词遇虽然眸色偏淡、肌肤苍白,但还是很像东方人的。等见到他母亲,才会赫然发觉,词遇的眉眼气质全都遗传至其母亲。
“那是……那是谁?”
陈心枝颤声问。
陈叶尽不知她为何问这个:“是词遇的妈妈。
霎时间,他看到自己母亲脸上出现一种仿佛坠落悬崖的惊恐神色。陈心枝一把扣住陈叶尽手臂,哆哆嗦嗦问:“他……正海告诉我,词遇不是他的亲生小孩……这是真的吗?啊?”
陈叶尽沉默地点头。
陈心枝的脸色惨白如纸,冷汗从她额头滚落,整个身躯发软地往地上瘫去。
陈叶尽忙扶住她:“妈妈你怎么了?”
“快、快点、跟我回家。”
“可是,我现在……”
“这不是你的错!”陈心枝突然尖叫起来,“撞他的是那个喝醉酒的司机不是你!你在这儿等什么?你非要跟他牵扯什么?你是想让妈妈更难受吗?你跟我回去!快……咳咳……跟我……咳咳咳咳……”
她开始紊乱地咳嗽,就像被绳索勒住了脖子,脸色发青,双手痛苦地捂住猛烈起伏的胸口。
陈叶尽往她衣服口里摸去,没摸到东西,焦急地问:“呼吸器呢?你的呼吸器呢?”
“你跟我回去……咳咳……小尽、求求……咳咳……求求你,跟我回去……”
陈心枝无力地靠在陈叶尽怀中,从喉咙里吐出断续嘶哑的话语。她噙着眼泪,表情脆弱得近乎哀求。
“我知道了!”见她这幅样子,陈叶尽哪还能说其他,“你别激动,慢慢控制呼吸,我们先去看医生,看完医生我们就回去!”
回家后,陈心枝就像中邪一般,陷入高烧不退的意识模糊中。
她躺在床上,嘴里偶尔呢喃几句,轻微又混乱,就像是在和谁说话。陈叶尽根本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他从早到晚守在陈心枝床头,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机会再去医院,煎熬不已地过了三天,陈心枝的高烧终于退去,能够自己下床走动了。
哪知陈心枝下床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陈叶尽反锁在房间里,不准他出门。
“妈妈,你这是干什么!”陈叶尽用力拍门,“你让我出去,我得去医院!”
“你不准去!”陈心枝抵在门口,难过地喊,“你给我老实待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准去!”
“词遇是因为我才会被车撞的,妈妈你明不明白!我有责任,我必须过去!”
“怎么是你的责任?怎么是你的责任!我说过很多次,这不是你的责任,是那个司机,喝醉酒,才会撞到他!你才多大,你说你有责任?陈叶尽你告诉我,你一个还在读书的未成年人,能负什么责任?你要跟他负什么责任?!”
陈叶尽心急如焚,觉得从未像现在这样难以沟通!陈心枝在这件事情上的固执冷漠令他感到难以置信:“可是,无论如何,我都得去医院啊,我得知道他怎么样了!”
“陈叶尽你到底怎么回事!你难道被他迷住了吗?他是一个男孩!你跟他没有可能的!……都到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不是的!”陈叶尽急得浑身发抖,抵住门苦苦哀求,“妈妈你开门吧,我没有你说的那种心思,我只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关系到词遇的生命啊妈妈……”
“他的性命在医生手里,你去也没用!”
陈心枝闭上眼睛尖喊一声,不管陈叶尽怎么拍门,都不再回应。
过很久,她才走回门外,慢慢对里头的人说:
“……我打电话问过医院了,他手术很顺利,已经脱离危险期,很快就能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了。”
无人回答。
陈心枝的眼泪顺面颊无声滑落:“小尽,你别怪妈妈自私无情。发生这种事情,不管哪个母亲,考虑的都只会是自己的孩子……你还小,你不明白,这件事情,妈妈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他没事就好。”
涩哑的嗓音从门里低低传来。
“嗯,他没事的,你也别再担心,听话,好好跟妈妈待在家里。”
“既然他没事,我也不必去看了。”
“你这样想就对了,”她抬指拭去眼泪,“妈妈去做点午饭,待会出来吃饭,啊。”
“好。”
陈心枝简单煮了点粥,把反锁的门打开,让陈叶尽出来吃晚饭。
陈叶尽没有再提去医院的事情。
他走到厨房,把粥端到餐桌,与陈心枝对面而坐,静静地喝着。
喝完,收拾空碗筷准被去洗,陈心枝忙说:“你别管了,我来洗!”
“我洗就好。”陈叶尽说,“你身体还没恢复,去休息吧。”
陈心枝感到头昏脑重,身体绵软,于是点点头,无力地靠坐到沙发上。
陈叶尽打开水龙头,握着浸泡洗涤剂的钢丝球,一点点把碗筷和锅洗好,又用抹布将灶台和水池擦拭干净。
收拾好后,他从厨房出来,见陈心枝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看来,放进汤中的安眠药发挥了作用。
他默然走过去,把陈心枝抱回卧房床上,替她仔细地盖好被子。
陈心枝睡得很沉,对于周遭的事情,一点察觉也没有。
“对不起,妈妈。”
他对陷入昏睡的陈心枝低语一句,起身穿上外套,拿这钥匙离开了房间。
陈叶尽赶到医院的时候,慕词遇已经从ICU出来,被转送往神经外科的加护病房。
他跑到大厅时,远远瞥见几个人围住一台担架车,正在等候电梯。
他一怔,逆着拥挤的人群疾跑过去。
听见动静,围在担架两侧的人纷纷朝他望来。段温禾也在其中,神色比上次平静很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有再出言斥骂。
电梯叮的一声,在众人面前缓缓打开。
陈叶尽见状,挤进人群里,顾不上周遭人打量的目光,急切地想去握住那个躺在担架上的少年的手:
“词遇……”
指尖还未触及对方肌肤,猝不及防地,对方猛地把手一抬,打开他的手。
力量之大,连着输液线的针头都从手背给扯出来。顿时,鲜血随着针头溅出,洒在陈叶尽袖子上。
“词遇!”
段温禾脸色一变,推开陈叶尽,紧张地扑到词遇身旁。
词遇脸色虚弱苍白,别过头,目光盯向别处,用沙哑的嗓音,冷冷挤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字眼: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