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这种拥有母亲陪伴的长大,即将结束了。
他缓缓低头,看向陈心枝最后的日记,却在毫无防备之际,被利刃凶狠的击中一般,浑身僵硬。
“今天是2014年10月28日凌晨3:15分,我待在自己家中,写下这一篇日记。
“大概七小时前,我见到了词遇。应该说,在更早的白天,我就见到了他。我看见他与小尽站在一辆车旁。小尽脸色很差,似乎生着病,词遇拉他坐进车里。整个过程,小尽显得很不情愿。我目送汽车走远,整个人惊惧莫名,到晚上的时候,冲动得无法控制,给小尽不停地打电话。打了许多次后,词遇接电话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太震惊,似乎在打电话前,就预感到接电话的人,会是词遇。
“我与词遇约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见面。本来,我想尽量心平气和地跟词遇说话,可当我见到词遇后,我还是不争气地崩溃了。我回想起自己住院的这大半年里,那些曾经让我觉得疑惑、不安的迹象——小尽抑郁的眼神,他强打精神的脸,以及他肌肤间隐约露出的伤痕。以前的种种疑惑,如果无法让我得到解释,那么,当我看到词遇的一刻,突然全都明白过来。
“顿时,我被恐惧击垮了。我很害怕,害怕词遇是来报复小尽的。我忍不住哭起来,语无伦次的告诉词遇,你不能伤害小尽,你们是亲兄弟,你就算伤害谁也不能伤害自己的亲哥哥。当年小尽拼了命地想要去见你,是我在阻止他。你打给小尽的那个电话,也是我瞒着他接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要报复就报复我吧,求求你,放过小尽……我只顾着哀求,甚至没有注意词遇的表情。他起身想走,我脑海一空,一把拽住他想要跪下来求他……词遇似乎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把我按回椅子上,掉头走掉了。
“回到病房,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太难受,就吃了两片安眠药。迷迷糊糊昏睡一阵,突然惊醒过来,一看时间,才凌晨一点多。小唐去朋友家玩了,病床空在那里,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睁着眼睛躺了许久,只觉得呼吸困难,透不过气,于是穿上衣服走出病房。我本来只想到外头透透气,可不知不觉间,竟一个人沿着街道,走回了自己家。”
“从医院到家的这条路,我走了一个多小时,竟一点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冰冷的夜风把我的恐惧逐渐吹走,慢慢地,我想起一些之前没注意的细节。我想起来,在汽车旁,词遇是仔细把小尽的外套拉好,又把他头发理顺,才握住小尽的手坐进车中的。我想起来,当我告诉词遇当年真相时,词遇的脸色变得多么苍白。他震惊地听着,好几次,微张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当他起身想走,而我抓扯他,打算跪下来求他时,他又是多么的无措,扶住我肩膀手传来细微的颤抖。我还想起他掉头离开前的那个眼神,那明明是跟孩子一样的——受伤的、脆弱的、迷茫的眼神。
“我走在路上,词遇的那个眼神不断浮现在眼前。忽然间,我意识到,一直以来,我都把词遇当成一个魔鬼,会以自己的邪恶,把小尽拉上毁灭的歧途。可是,我在被慌张、恐惧、以及不愿别人抢走小尽的私心绑架时,我彻底忽略了,词遇其实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即使当年被我发现他与小尽的事情时,他用那样冷漠、傲慢、尖锐的态度与我说话,也不过是用伪装的强势,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无措罢了。
“发觉这点的时候,我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了家门口。看得出来,小尽有段时间没在家里住了,那么,他是住在词遇那儿吗?我慢慢地擦拭着家具上覆盖的灰尘,擦到柜子时,我记起来,柜子里有个小木盒,小木盒之中,放着一本许久未动的日记。
“于是我拿起笔,写下这篇日记。我还想写什么呢?对,我还想写的是,我怀疑,小唐是不是知道什么。从那天我激动地质问她,兄弟如何能相爱之后,小唐总是有意无意的,常跟我提及她对同性爱情的看法。现在想来,小唐是特意对我说的。她有些话不敢直说,于是拐弯抹角开口。难道她见过叶尽和词遇在一起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过小唐对爱情的看法,似乎真的影响到了我。以至于现在,我竟觉得,即使他们都是男孩,甚至是……是兄弟……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当然,最重要的是小尽的感情。他是否爱词遇。如果小尽仍然爱词遇,那么,我也不该再用自己的观点,强行改变小尽的行为。
“还有,虽然我手术顺利,医生也说术后恢复不错,可我总有种不安,不知什么时候,我便会离开人世……这种忧郁日夜萦绕在我心头。我写到这里,忽然觉得,既然当年是我阻隔了他们,系下他们之间彼此误解的铃,那么现在,也该由我来把这个铃解开吧。”
“哎,昨晚怎么就冲动的找了词遇呢?我应该把思路理得更清晰点,情绪控制得更冷静点再找他的。这样,也不会哭得稀里哗啦,说得语无伦次……现在已经快五点半,我该回医院了。这样吧,我回到医院,先补个觉,养足精神,再把词遇和叶尽两个孩子一起叫过来,三个人坐下来,不再忌讳、逃避,认真地把所有问题谈开。没错,就这样办!陈心枝,你不能再哭了,你是他们的长辈、是家长、是有经验的过来人,你要好好帮助两个孩子才对!你一定可以做到的,加油!”
写到这里,日记就结束了。
陈心枝身为一个母亲的人生,也结束了。
陈叶尽手指发抖地合上日记。
原来,他的母亲,在最后一颗,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是这样的想法。
她并不是自己选择的死亡,她还在计划着,等她一觉醒来,有精神的时候,要找他和词遇再认真地谈一次。
只是,她这一觉,彻底地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如果他没有翻看这本日记,那么陈心枝临死前的想法,她准备告诉他的话语,他将永远错过,无从知晓。他将一辈子带着罪恶感认为,陈心枝的死亡是她主动的选择,她很痛苦,痛苦于自己儿子与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产生不伦的、罪孽的情感,以致不愿再活下去,故而选择死亡!
——但,不是这样!
最后的最后,他的母亲,竟然选择了接纳他们。即使他们是男人,即使他们是兄弟,她竟依然选择了接纳他们!
“妈!……”
陈叶尽抓住日记,哽咽地嘶喊一声,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
第五十章
SAM注意到,连续两天,不管词遇走到哪里,都一直抓着手机不放。
即使如年终最后一次董事局会议这种本该手机静音的严肃场合,他也明目张胆地将手机撂在桌面,铃声调至最大。
一位股东正在作报告,忽然手机铃响。词遇手一抄快如闪电接通。那边客气的说了两句什么,他语气冷冷一沉:“尿不湿?Shit!不需要!”啪的挂断电话。
会议室里顿时雅雀无声。
满屋人齐刷刷转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气息焦躁、心不在焉的词遇。
如此这般,SAM实在不忍直视。
在他幽然大开的脑洞里,词遇眼下状况如同一个被抛弃的怨妇,从早到晚攥住手机,焦虑地等待良人回心转意的讯息。
其实这怨妇原本也不是怨妇,是毒妇。
种种恶毒行径,把那良人的心伤透了,此刻虽幡然醒悟,怎奈为时已晚。良人拂袖而去,远走他乡。于是毒妇变成怨妇,独守空楼,寂寞伤心冷。
看着词遇抬手撑住额头,斜靠在沙发上,神色怏怏的样子,SAM很想劝劝他——
你听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种种伤害已造成,缘分耗尽无回路,纵使情感留心底,难弥过往的伤害。年纪轻轻你还小,终有一天遇新欢,从此阳关与独木,你走道来他过桥……
SAM察觉这画风诡异得很,摇摇头,又换了一种比较现代的、洋派的说法。
Simon,放弃吧,学我一样放弃吾爱!那么多年,我多么爱慕凯瑟琳小姐,却被她一脚踹开,蹬到你身旁。你一定不知道你是个多么让人无语、讨厌的小鬼!啊,可是啊可是,我还是陪伴在侧,渐渐释怀往昔,涅盘重生。无法寄情于人类,便寄情于厨艺与花草,悉心呵护家中可爱的三十盆好望角毛膏菜。哦,Simon,重获幸福的方式有很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