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油灯被灯罩裹着,散发出雾蒙蒙的的微光,弘德殿的万里江山图旁边,是皇帝亲笔写的一行对联:尽交天下豪贤长者,常作江山烟月主人。
弘德殿的博山炉里,燃着几味草药,味道很安适,屏风后面放着一张楠木罗汉床,镂刻着福禄万字纹。萧恪平躺着上面,双眼阖得十分平静。
陆青婵在刚入宫的时候学过规矩,睡觉要么平卧要么侧卧屈膝,手不许托腮,因为托腮像是有哭相像是没福气的样子。宫里头传得老例儿,说是各宫各殿,每到晚上都有殿神出行,若是见睡姿不雅,便不会再得到庇佑。
规矩都是竹板子一点一点打出来的,是姑姑们不睡觉硬教出来的规矩,哪怕她名义上是养在毓贵妃身边的,也正因如此,毓贵妃对她的要求也更苛刻。
如今萧恪也是这般端端正正地躺着,他眉心微微蹙着有浅浅的川字痕迹,眼下一片浅浅的乌青,哪怕睡着都让人能看出他的疲惫来。他总是一句一句反问她,是不是离了规矩就活不下去,他自个儿何尝不也是被关进这囹圄里头难以脱身么。
这是她自萧恪登基后,头一回这样大着胆子看他,只觉得他比过去成熟了几分,也更消沉了几分,原本少年的狂妄劲儿如今也都藏起来了,萧恪他像个皇帝,也确确实实是一个很好的皇帝。他过得像是苦行僧的生活,哪怕是在病中,也不能彻底放松下来。
如今单看上去,萧恪好像没什么大碍,不知道怎的,陆青婵的心却微微落下了几分。
屋子里燃着香料,但是依然能闻见汤药清苦的味道,一缕风吹进来,陆青婵走到窗边把支槛窗合上。回转过身,萧恪正静静地看着她。陆青婵一时间竟有几分无措。
萧恪从罗汉床上坐起来,对着她似笑非笑地一挑眉:“陆青婵,你放肆。”。
他站起身走到陆青婵对面,陆青婵下意识福了福身子,萧恪握住她的手臂迫使她抬起头来,弘德殿向来寂静,现在陆青婵能听见萧恪匀长的呼吸声,他施施然开口问道:“你来看看朕是死是活,是吗?”
不等陆青婵开口,萧恪漫不经心地把手收回来:“朕要是死了,就赐你一壶鸩酒,让你在朕的乾陵里长长久久地陪着朕。”
萧恪的嚣张和狂妄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他说:“你放心,朕不会轻易死的。只要朕活着,紫禁城里就有你片瓦遮身之处,朕死了,乾陵足够你与朕长眠。”
在朝臣和奴才面前,他是一个冷漠寡言的皇帝,能做少年天子的人,骨子里的桀骜不驯是写进血液之中的,无需展露于外人。可对于陆青婵,他从来都没有刻意回避自己的占有之意,他几次三番地重申,就是要让陆青婵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和他做过交换的人,这是赌博,买定离手,只进不退。
看着陆青婵的表情,萧恪突然又问:“你怕朕么?朕要听实话。”
怕?陆青婵有一瞬间的怔忪,纵然萧恪是一个杀伐决断不近人情的皇帝,可似乎她心里鲜少对他生出畏惧之意,她抬起脸看向萧恪:“我不怕。”
这个答案是萧恪没有预料到的,眼前这个纤细得近乎伶仃的女子,她的脖子甚至没有他的手腕粗,从背后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骨头,她如今全然仰仗他的喜怒。萧恪觉得,陆青婵应该怕他。
他一直也希望自己做一个让人畏惧的皇帝,不管是对臣子还是对后妃。前朝的那些老臣们,对他自然是怕的,他对自己的威慑也觉得十分满意,可此刻陆青婵告诉他,她不怕。她睁着那双清透的眼睛看着他,模样有几分忤逆和不驯,萧恪却莫名的觉得有几分愉悦,下一秒,陆青婵自觉失言,抿了抿嘴唇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妾失言。”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想:“朕死了,就送她出宫。”
皇上嘴上说:“朕死了,朕就把你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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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木香:行气止痛,温中和胃。
第14章 川木香(二)
博山炉的香气淡淡的,叫人觉得心里面也熨帖了几分,萧恪略挑起眉四平八稳地坐在了圈椅上,任外头山崩海啸,这屋子里大有几分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的感觉,像是把某个四方的囹圄撕出了一个口子,萧恪眼中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
“朕最近要做些事,从今日起除了昭仁殿你哪里都不要去,瑾太妃和萧礼,你也都不要见了。”萧恪回转过身又看向了那张万里江山图,过了很久才说,“陆青婵,朕得看好这个天下。”
陆青婵站在他背后,只觉得他的身姿依然挺拔清隽看不见病气,这位征战南北、少年成名的将军、如今的天子,站在这幅图前,倒又像是一位读过圣贤书的儒生,他的眼睛依然坚定而自信。
他有意强调了瑾太妃和萧礼,陆青婵却感觉一直哽在喉咙口的那口气终于喘匀了,原本准备过的一些话,也不用说了。
“你弟弟就要外放去云贵了,下月初三他来乾清宫谢恩,朕准你和他说一刻钟的话。”萧恪依然背对着她,“你父亲兵部的差事不错,启用陆青濯也是对你们陆家的一点奖赏。”
莫名的,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就觉得有几分熨帖,陆青婵刚想跪下谢恩,萧恪却先她一步:“不用谢恩了,你回去吧。”
听着陆青婵轻轻淡淡的足音越走越远,萧恪似乎牵起唇角想笑,可下一秒却又掩着唇咳起来,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他的薄唇带着星星点点的红。被他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抹去,走到薰笼处点燃了烧成灰烬。
方朔送陆青婵向昭仁殿走去,下钱粮的声音层层叠叠地荡漾出去,除了天际那一抹细细的橙黄,东边的天空依旧被幽深的蓝色取代。错落的楼阁殿宇都笼在薄纱一样的光影里。
方朔走在陆青婵边上,手里拎着宫灯替她打亮,虽然他是阉人,宫里的主子们都嫌弃他们身上带着腌臢晦气,陆青婵是难得一位不把厌恶摆在脸上的人,他不知道陆青婵到底是怎么想的,可在表面上的和煦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娘娘,奴才有句话,想说给娘娘听。”
陆青婵的脚步慢了几分,轻轻嗯了一声,方朔轻声说:“这话奴才说算是僭越了,娘娘如今在紫禁城里,仰仗的也是皇上,有时候,顺流行船比逆水行舟强太多了。”点到即止,说话间就到了昭仁殿门口,方朔没有继续说下去,对着陆青婵行了个礼,便踅身走了。
陆青婵站在原地,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
烟柳成堆的京城,刚进了四月里柳絮便团团地飘了起来,带着几分人间烟火的热闹气息。乌桕树的影子依旧婀娜地落在窗户上。
只是空气是肃杀的,在这人间芳菲的四月天里,感受不到春日的融融暖意,圣躬不安的消息不胫而走,奏办章京和南书房里都减少了往乾清宫递单折子。蛰伏已久的虫豸都在朝堂上蠢蠢欲动起来,一场山崩海啸显然避无可避,迫在眉睫了。
陆青濯便是这这个时候来弘德殿向萧恪谢恩的,他今年不过十五岁,五官间还带着几分青涩稚气,可眼睛却灼灼的发亮,带着少年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骄傲和明亮。他和其父是不同的两类人,陆青濯比陆承望更仰慕这个年轻的皇帝。
萧恪看着他跪在地上谢恩,陆青濯的脸上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的踌躇满志,反倒让萧恪眼里含了几分笑意:“陆青濯,云贵之地瘴气横行,豺狼当道,你要面对的可不会是一片河清海晏,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你怕不怕?”
“回皇上,臣不怕!”他的声音响亮又坚定,他高抬着头,坚定的看着萧恪,“臣请愿,以臣血肉之躯为皇上横扫四合!”轻狂又倔强,可萧恪却一点也不生气,他笑着说:“好!朕等着。”
他从万里江山图前站起身,走到陆青濯面前:“你要外放了,朕再赐你一个恩典。”说罢,他缓步走出了弘德殿,正在陆青濯不解的时候,从五蝠捧寿的金丝楠屏风后面,走出了一个纤细的人影。陆青濯讶然:“长姐?”
随即回过神来,忙撩起衣袍跪在了陆青婵面前:“臣陆青濯见过主子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