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跟着李青莲逃的,又在十里亭前不告而别,让他一个人面对这四年。
发生了这么多事,究竟有没有错,她早已分不清了。
李青莲,对不起……明琇又红了眼眶,在心中一声声重复着“对不起”。
贺老道:“明姑娘,青莲从来没有恨过你,一点也没有。那时他受刑之后,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有时一睡就是三天,有时睁着眼睛、开口说话,说的内容也颠三倒四,像是还沉浸在梦魇中。青莲的同窗好友在他的病榻前轮流照顾,那些年轻儿郎,看着他迟迟醒不来,都在背后偷偷流眼泪。少年郎不解局势之复杂,只知道青莲是因为救你才遭此酷刑,便都恨透了你,连带着你二哥哥顶不住骂声,离开了九阙。他们为了泄愤,把‘许柔止’这个名字贴在箭靶子上,骂你红颜祸水、水性杨花。”
明琇咬牙,换做是她,也会痛骂自己。
“可是有一天,青莲醒转过来,听到同窗咒骂你,他当即就下了床。那时明明连站都站不稳,却非要拄着拐杖去到校场,把你的名字从箭靶上撕下来。”
明琇瞪大眼睛,双唇不住地颤动……“明姑娘不相信?”贺老道,“其实老夫也曾认为青莲个性冲动、往往意气用事,直到看到他面对真正的困境,方才发现他实则冷静克制到了极致。老夫一生所见之英豪,血勇之人,怒而面赤,此类勇士最多;脉勇之人,怒而面青,能藏得住事,却藏不住怒气,此类人已属罕见;骨勇之人,怒而面白,此类人能舍身取义,得之不易;而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实乃万人之英。他遭受如此打击并未一蹶不振,说实话,老夫佩服我的这位小友。”
“那件事后,不瞒明姑娘,老夫本也怨你,但有一回我去灞陵峰探病,他让我不要怨你。他说,没有什么红颜祸水,你也一样是受到伤害的人。把过错推到一个女人身上,不过是恨不起强者,退而求其次罢。”
明琇就像吃了一团棉花,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梗在喉咙口,张开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突然之间,她的眼前一片空茫的水泽,恍惚间竟浮现出初见时李青莲从宝马香车中走出来的样子,时隔多年,仍宛如昨日。
少年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靴,皮面上用彩线生动地绣着两只凤凰,凤凰的眼珠子是两颗明珠,亮得刺眼。他一席白衣,白得好似白云,阳光下衣服的料子散发着幽幽珠光,袖口和衣缘有着金丝包边,腰佩蹀躞腰带,悬一个葫芦、一把长剑,一看就很有钱的样子。少年肌肤胜雪,黑发似漆,浑身上下都是干净的、纯粹的颜色,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对比。
第一眼觉得招摇,第二眼艳羡,第三眼便是今生今世,再难忘怀。
他嬉笑怒骂,恣意快乐,那一幕幕在明琇眼前轮番闪过。突破元婴那天的李青莲向她走来。二十不到的少年,走起路来也是轻松明快的,在人前顾及着“名士风度”,装作宠辱不惊,实际上突破元婴这件事可把他高兴坏了。破境当天傍晚,李青莲带她御剑,飞到山巅、云间,看着夕阳落下,明月升起。他冲着天涯大喊:我欲乘鸾鹤,驾虬龙,飞腾万丈,见四海之升平,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
李青莲再如何达观,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修仙问道,分明是他前生的信仰、夙愿、期盼……
明琇怔怔地想着,想着泪痕已干,心下茫然:
“我该怎么办?”
这个仇怎么报?就算能把朱无咎千刀万剐,李青莲的金丹也回不来了。这个恩情又该怎么偿?她永远也偿不了。
明琇素来杀伐决断,这两个问题却让她陷入了无解的旋涡。
贺老见时机已到,引出下文:“青莲此去崤陵,除却代大匡城赴冬至祭天大典,还有一事。”
“难道他要……刺杀朱无咎?”明琇按耐不住,生生捏碎了一枚茶盏。
贺老道:“明姑娘莫急,且听老夫逐一道来。若仙首当真如传闻那样在崤陵封禅,开登基称帝之先例,整个灵界的历史必然改变。仙首膝下仅一嫡女,无顺位继承之人,储位空悬,九阙内部必乱。而仙首一旦因刺杀而亡,各家仙门之中必有无数人借势揭竿而起称王称帝,天下大乱。”
“治理天下,首要的就是政局安定,这才能得到百姓的拥护,贤明者居上,不肖者居下。可一旦恢复人界帝制,灵界先贤千年前的努力都将化为子虚乌有,世袭的统治者,以专制独享霸权,居上位者如何保持贤明?居下位当真不肖?百姓的安定就更堪忧了,即便得到安定,也是无自由的安定。那时候,仙道才面临真正的陨落,自由终向王权让步,修道之人摧眉折腰向权力妥协。人的忘性很大,再过几年,恐怕人人又都该觉得本该如此。”
最后贺老又道:“所以,决不能让仙首成功封禅。仙首必须以一个能够让天下人信服的方式——魂归九泉!”
“让天下人信服?”这恐怕比刺杀朱无咎还要困难。
在明琇心中,贺老是个拥有白花花的胡子的慈蔼老人,也是个可爱的酒徒。
有时她会忘记,贺老其实也是一个政客。
年过八旬,官至九阙阁老的政客。这意味着他身经百战、阅人无数,绝不会只是像他的外表那样简单。
明琇也是极聪敏的人,强烈的悲怵逐渐褪去,她也能够想到贺老绝不会选在这样一个早晨,无缘无故地来同她叙旧。
从两人的对话一开始,她的情绪,从关切到难过,到自责,到一腔愤恨,再到迷惘无措,恐怕都在贺老的预料之中。他把过去的事以这种方式告诉她,就是要彻底激起她的愧疚和不甘,又巧妙地用言语激起了她内心深处潜藏的大义。
对话不过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明琇的情绪已然经历了几次大起大幅,爱念、恨意、歉疚,这些最强烈的感情糅合在一起,哪怕明琇知道是他有意为之,也没有办法不主动走进他的圈套。她甚至不觉得自己被操纵了,因为她心甘情愿。
明琇道:“我能做些什么?”
贺老需要一个对李青莲绝对忠诚的人,去做一件事。
“青莲终究善良,我担心关键时刻他无法狠下心来,所以,需要明姑娘去做那件龌龊事。”
“可以。龌龊事就适合我这种人去做,不能脏了他的手。”明琇没有片刻犹豫,因为她相信贺老。
并非坏人才不择手段,好人更需要保护自己。
哪怕他的灵魂拘泥于一个滑稽的机甲人里,这铜片中,也藏着一把士大夫的铮铮铁骨。
李青莲大概也生着这种要命的骨头。
贺老伏在她耳畔,说了一通话。
明琇本来觉得自己为了报仇没什么不能做的,可是听完贺老的话,她还是蹙眉沉思,沉默良久。
初次听到这件事,她只觉得匪夷所思,可当她将贺老的话重新在脑海中过了几遍后,就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证据佐证他的话。她目睹的点点滴滴,在唯一真相的指引下,串成一条链子。
不知过了多久,明琇紧握的双拳缓缓地松开,仿佛接下来这句话需要用光她的力气……
“我会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无责任小剧场
某匿名情感论坛——
凌晨两点,明琇离开某莲牌安眠宝再度失眠,暗戳戳发了一个问题:【心疼死我喜欢的人了,可他是个死傲娇,痛死也不想别人知道,用什么方式安慰、报答他比较好?】
匿名网友:【洗香香,钻他被窝,一次不行,就多钻几次】
琇琇:【流氓滚粗!我喜欢的人才不是追求低级趣味的人呢!】
凌晨三点,青莲顶着黑眼圈,脑中“低级趣味”四个字来回滚动播放。
第53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崤陵还没到吗?”
穿着狼獾皮的青年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迅速地在毛皮帽的帽绳处打了个结。
这样寒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了, 从离开大匡城的那天算起, 陆子约想。
呼啸的北风好像长了眼睛, 一个劲地从皮草的缝里钻,人哪怕穿得再厚,也扛不住这妖风。
“我们脚下就是崤陵。小子,崤陵长得很,可距离我们要去的泰长山还有很远呢!”
回应陆子约的男子是他的师父拜沭, 大匡城朝剑长老。那是一个将近两米的壮士,生着一头蓬松的红发,都不用戴帽子。他在拜师礼上第一次见到拜沭,觉得这位长老生得丑, 鹰鼻深目, 毛发旺盛得像个野人, 和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中州人都长得不一样,后来才听说朝剑长老的祖上是罗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