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明琇此时被惊喜冲昏了头脑,也无暇顾及这种变化背后的缘故。
大匡城李府上的人都知道明琇行事乖张,再加上原先她那副相貌,组成一个大写的暴戾恣睢。这里多数人都怵她,这婢女也不例外,明琇不许她说出去,便是给她十七八个胆子,她也不敢多嘴。她点头如捣蒜,见明琇还不放开她,汗毛都竖起来了,小心问道:“明琇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明琇:“大匡城最好的成衣店在哪儿?”
婢女:“车迟街的绮罗阁,绣品是一绝,听说那里的绣娘都是仙都琇坊里搬来的,什么最时兴的花样,都琇得出来。还有,襄南道的那家姮娥织造,里面卖的衣料最精贵,掌柜的专挑各国、各州进的尖货,我们家夫人就常去那里定制衣裳。”
明琇在这方面特别虚心好学,反复重复确认了名字后,又问了几家卖胭脂铺的名字和地点,揣上钱袋,急匆匆策马出门。
方才的小雪转眼间下大了,丝毫没有要停下的征兆。
雪天,好多铺子都提早打烊了。明琇冲进成衣店里时,铺子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她拿出李成壑的名头才说服老板做她最后一单。她上一回乐此不疲地试穿衣服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因而当她走进寻常女孩子常逛的店里,换着衣服,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感动得鼻子都酸了。扪心自问,她并不相信自己脸上的疤真的永远消失了,至于这样能够持续多久、什么时候会变回去,都还是未知数。所以,她只想珍惜现在的每一秒——穿漂亮衣服多一秒,就赚一秒。
没有失去过容色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明琇此刻内心的喜悦,这是失而复得,是有一个小女孩在心尖尖上转圈圈。
白雪最衬红色。
明琇选了一条红罗裙,上面绣着朵朵金玫瑰,日常穿显得太过张扬,但她全不在乎。即便这条裙子只穿一次、她只美一刻,也觉得值得。
明琇骑马从东市跑到西市凑齐了衣装,又从西市折返东市冲进打烊了的胭脂铺里买螺子黛和口脂。花了足足两个时辰,买齐了几乎所有女子闺房中常有的东西。
由于毁容数年从不修饰容颜,她化起妆来手生,也不知自己化得如何,只道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都很好看。最后,她抿上了朱红色的口脂,忍不住笑了起来。
窗外,大漠恢弘的红日沉入地面,雪停了,漫天都是厚重的云彩,如同烈火熊熊燃烧。
她一身红金,融入夕阳之中,灼灼之色更衬出她如雪的肌肤。
“我想让他看看。”明琇跨上白马,轻轻说道。
看看她本来的模样。
哪怕城门已经关闭了,哪怕他还在生她的气,哪怕她今夜可能会露宿风霜……她都必须要去一趟。
很多年来,明琇活得得过且过,很少有什么事是她觉得非做不可的,但她的心声说,现在去找李青莲这件事,属于少数的“非做不可”的那类事。
“我一定要这样到他面前!”
这个念头如同突然窜高的火苗,烧得她心跳如擂、一刻也等不及。
红衣白马,夕阳西下,漠上荒烟,白雪孤城。
汽笛长鸣。今日下过一场大雪,宵禁的时间提前了。城市中心的机械工厂冲天射出一阵白烟,随即齿轮链接铁链转动的噪音悠然停歇,宣告着一天劳作的休止。
“驾!”
明琇扬鞭启程。
第48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
明琇在沙漠里迷了路,等找到沙漠中的几座木棚时, 已经离黄昏过了两个时辰。
夜幕披上星空, 由是雪后的空气洁净如洗, 仰头望得到一条璀璨的光带,横跨繁星,那便是银河。这一幕穿越亿万里、横跨千万年而来,把永恒在刹那间写在天上。
将视线收回大地,便有黄沙白雪, 一望无垠。
寂静寒冷的大漠里,那几间木棚是唯一的地标。
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该有多么孤独?说是流放也不为过。
一丝丝酸涩涌上明琇心间,她原希望这四年间, 李青莲和她再无瓜葛, 他能过得比四年前更好, 哪怕她会因此有些不甘,心底里也会衷心为他开心的。
好在, 现在终于有沈爱陪着他了。
木棚中, 灯火还未熄灭。明琇悄悄栓了马,踮着脚尖踩着沙雪走到了门外,里面传来少女娇软的声音, 在吟诗,又或许是背诵。
原来沈爱认真起来,也是会秉烛夜读的。明琇本是来找李青莲的,却趴在沈爱的房外听了许久, 嘴角不住地上扬。或许是因为她长久地在黑暗中徘徊,她控制不住地去喜欢这样生机勃勃的、轻灵快活的人。明琇原先以为她嫉妒沈爱命好,可后来才发现,对于这样的人,她根本嫉妒不起来,甚至也羡慕不起来,之因嫉妒的根本是厌恶别人比自己的好,而羡慕则是希望自己和别人一样好,而她两者皆非。她既不厌恶沈爱的好,也不觉得自己有可能变成沈爱的样子。
沈爱背到一首曹子建的古风《明月上高楼》。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她的声音减弱,末了长叹一声。
明琇险些没笑出来:哈,李青莲搞什么鬼,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布置作业怎地选了一首怨妇诗?
可她脸上的笑容还没等得及收回去,接下来沈爱的一句话就成功让她的表情冻结在脸上。
“这首诗太悲凉了,不适合表白呢。我再选选……”
里面传来“唰唰”的翻书声。
原来沈爱在选情诗?给谁的?明琇不禁将耳朵直接贴到了门上……
“师父,沈爱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了。如果师父不嫌弃,愿意一直像现在这样让我陪在你身边……”说到一半,沈爱又叹气,“哎,这也太俗了!要不还是写首情诗?”
想了一阵,沈爱又说:“不行不行,师父说过我作诗还差的太远,这么重要的时候我可不能丢人现眼。”
门外的明琇进退都不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她远道而来偷听女孩子练习表白,也真够丢人的。
沈爱最终决定:“还是今晚说吧。因为明早就要走,如果现在不说,路上这么多人,也不方便说。要是等回来再说……哎,那么久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对,现在就跟他说,就这么办!”
沈爱是个一鼓作气的性子,想好了要表白,就一把推开门,端一盆热水当做道具,走到隔壁李青莲的房门前。
明琇躲在草垛后面,睁大眼睛看着沈爱敲门。
咚——咚——咚——
每敲一下门,沈爱就大喘气一次,明琇也跟着一道紧张,心跳声几乎要压过那扣门声。
房内终于传回了李青莲的声音,“沈爱,什么事?”
沈爱道:“给师父送洗脸水……”
李青莲道:“用不着,拿走。”
沈爱皱着眉头想理由,憋了半天才道:“师父!不能浪费水啊!”
李青莲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拿去浇菜田、喂骆驼!”
明琇听到这样的对话,不得不感叹还真是有什么师父就有什么徒弟,情商堪忧。李青莲听不懂沈爱话外有话,沈爱听不懂师父不想理她。
沈爱不甘心就这么因为一盆水的问题被拒之门外,干脆推门而入,“师父,外面冷,我先进……”
“滚!”
这一声“滚”说得严厉极了,沈爱吓得六神无主,手一抖,那盆水“哗啦”一下全洒在了她的衣裙上。
同样,明琇有些意外。李青莲的脾气纵然桀骜不驯,但待人一向热忱宽厚,哪怕是对下人,也绝不会说一句重话。也不知沈爱这两个月来是否哪里触到了他的逆鳞,竟让他用这种语气吼自己的爱徒,好似是面对一个破门而入的仇人。
沈爱慌忙合上门,“对、对不起!”
“谁准你进我房间了?”李青莲冷道,“回去,今晚好好准备行装。明日一早出发去鲁国,不许赖床。”
一盆水浇在腿上被寒风一吹,很快就变得冰凉。沈爱双腿冻得发抖,一边搓手取暖,一边把着门说,“师父,入冬了,你身体不好,一定要注意保暖啊。”
李青莲不再理睬她,沈爱吐吐舌头,宣告第一次表白计划无疾而终。“好吧,师父晚安,沈爱先回去啦。”
见到如此乖巧的沈爱,明琇不由摇头俯首,感叹真是一物降一物,昔日一点就炸的小丫头,照样有天会被人管得服服帖帖。小丫头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情窦初开,也不知该如何表达爱慕,脸皮子薄,有些笨拙的样子当真憨态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