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番外(50)

刹那之间,雾气散去,花、草、鸟、舟俱都散去。眼前分明是自个儿的地盘。

四目交接的一瞬,樊裕似乎还未醒透,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而等看清来人的身形,他又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倒好似他才是此间主人,琅邪成了误闯来的小偷。

福伯本很畏惧这位二皇子,但见自家主子这般没出息,一副手脚无处安放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道,“二殿下,殿下这会儿才好些,一醒便来了。小的给您换杯茶去?”

樊裕手边一杯茶水确已用了小半,琅邪忙道,“哦对,瞧我,福伯,劳你去把姑姑前些日送的安神茶拿来罢。”

支走了福伯,他才慢慢朝樊裕走去。

他并未失去那夜记忆。说了不再去那府上,便连路过也不曾有过——宁可绕路。

可那话说完,莫说今日是樊裕亲自驾临他府上,便是只在路上碰见,他肯朝他点一点头招一招手,他也定然是管不住那双迈过去的腿的。

何况他亲自来了自己府上,还纡尊降贵地等他!

他自以为脸上是绷紧的,可脸上笑容早已藏不住了。一张嘴更像那树上刚会叫唤的小鸟儿,叽叽喳喳个没完,“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殿下等了多久?用膳了么?我让福伯去……”

“不必。”樊裕收回视线,丝毫不提他是否当真昏睡一天,只道,“我来传父皇口谕,说完便走。”

“唔。”

琅邪住了嘴,又让左右都下去,拂衣跪下,微垂着头,可脖子也等得发酸了,旨意却迟迟没下来。

正要冒大不敬抬头偷看,忽听头顶那人淡淡开口,“‘着琅邪离京,回清风山修养,此后不得踏入京城。’”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清冷悦耳,即使念着圣旨,也像是从遥远的山涧里传来一般,沾着一缕雾气。

但这会儿听来,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把琅邪方才心里生出的一点点火苗浇熄透了。

屋里一时静得可以听见天地间的风声。

风声不大,但缠绵良久。

他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皇上命微臣离开京城?”

“不错。”

“为什么……”

樊裕不语。

“永不得入京,又是何意?”

樊裕对上他炯炯目光,淡淡道,“圣意深广,不得而知。”

“殿下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不知,”琅邪喃喃道,“殿下也觉得,下官该永不得入京?”

他自以为得出樊裕心中真意,一时之间,比之那夜闻得的言语羞辱,倒不知哪个更让人难受。

这时,没了夜色的遮挡,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声音更如被嚼透的甘蔗一般,显得干巴巴地。

“殿下纡尊降贵来此间,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也不知他这些日是遭了什么罪,没多久的功夫,他那脸上身上,已瘦得没了一丁点儿肉,又因方才从外间溜回来,做贼心虚地将那一头青丝披散着,身上也只一件单薄的青衣,手足无措地站在厅中,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跑似的——倒非装出来的病态。

樊裕微微蹙眉,“平身罢。”

“不知皇上要微臣何时回去?”

“明日。”

“……下官知晓了,明日一早便动身。”

樊裕又看他片刻,却并未多说,只道了声“如此便好”,似是完成使命,准备离开了。

屋中短暂地只剩下琅邪,他闭了闭眼,又追上前去,“我送您。”

两人一同走到门口,见一个老头正端着茶水守在门边,也不知守了多久,哆哆嗦嗦连个盘子也端不稳。

琅邪笑道,“福伯,你动作也忒慢了,殿下已要离开,茶还未上。”

福伯便也赔笑,“不知给个丫鬟把茶叶收到了何处,小的找了半天才找着呢......二殿下怎地如此着急,当真不在府里用膳?”

樊裕早等了多时,这时才走,哪算着急?却也只道,“还有事。”

老管家忙道,“那小的这便去知会冉总管。”匆匆放下茶盘,往下人歇息的房里去了。

这时,廊外白雪仍然很厚,如同白云仙子下凡卧睡,沿途除却灯笼并无别的照明,夜色久违的深沉而且纯粹。

樊裕步履不停,但许有等冉俊备轿的缘故,他迈得并不太快。

琅邪则始终落后他半步。

长廊忽明忽暗,仿佛心中爱苦相伴。

明知此时不应再有别的念头,他还是没忍住要喊他一声,“二殿下。”

可等樊裕微微侧首,他却并不知要说什么,只好说,“没事。”

两人又走了十来步,琅邪又喊,“殿下。”

“何事?”

“殿下在想什么?”

“……”

“是在想灾后如何安顿?”

“……”

“或是边关战况如何?”

“……”

“或是皇上龙体何时安康?”

“……”

樊裕始终一言不发。

琅邪并不以为意,“今夜有星,明日必是晴天。”

“……”

“明日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正如这些年来的自说自话,他们之间从未改变过。

这人真是狠心啊,连一点希望也不曾给过他,连这些年对他的容忍和关心,也始终说得清清楚楚:救他性命,投桃报李。

他要是还有半分骨气,便不应再多话,以免自取其辱,也给彼此留些余地。

可今夜过后,他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

他不要这余地,也不能不抛弃那半分骨气。

“……二殿下,我还有一事,要向您请教。”

樊裕似乎脚步微顿,“嗯。”

“……前些日下了雪,我喝多了,好像做了个梦……”

“那个梦很真。梦里我一面告诉自己是在做梦,可一面又觉得不像做梦,以至于醒来后,我竟还觉得那是真的……”

“梦到什么?”樊裕嗓音低沉,主动问了他一句。

“我梦到,我去了您的府上……还梦到了您……”

他说得很慢,“我梦到敲开了门……便看到了您……”

他望着樊裕的背影,声音很轻,像怕被他听见,“……二少爷,那是梦么?”

不知是他的梦境含糊不清惹人好奇,还是那声“二少爷”喊得太不合时宜,前面的人倏地停下了脚步。

这动作太突然,以至琅邪险些一头撞了上去,他吃痛地摸了摸鼻尖。

随后,他看到樊裕转过了身子。

腊月夜里的微光之下,那张冷峻的面庞蒙了一层薄光;那光十分柔和。

他终于直直望进琅邪的眼睛。

风在他们头顶呜呜盘旋。

那一瞬间,琅邪好似一个被孤身吊在与世隔绝的悬崖边苦等数年的人,忽然瞧见有另一个人从山那边走了过来。而后他看到这人的眼里出现了他从未看过的东西,那好像是一丝挣扎的波澜:那是忧伤?还是不舍?

他几乎本能地伸手想去抱他,但动作还是硬生生地止住了。

——他听到樊裕开了口,嗓音比起刚才更添了微微的沙哑。

——“是。”

他说。

这时,他的老管家福伯,正领着樊裕的总管冉俊与轿夫,从对面的廊下走向府门,借着对岸高高悬起的灯笼,依稀可见这边两人正相对而立。

眼看那矮的那个身形十分单薄,不知道听到什么,耷拉着脑袋,似是要哭出来了,那高的那个却只是微微垂眸看着他,脸隐没在了阴影中,看不甚清别的神情。

许是冬夜格外惹人多愁善感,加之方才听来的一点“离京”引出的不舍,老管家的眼窝竟有些湿润。

“殿下,”冉俊话音未落,便被老头打断,“冉总管,殿下与二殿下兄弟情深,许是还有几句话要说,不如再等等罢。”

冉俊心中早视此间为龙潭虎穴,面上虽笑着,心里却是杌陧不安,正巴巴望着那厢,不想二皇子倒未耽误,干脆地转了身,留下一声“天寒,你早些进去罢”。

“殿下珍重。”

樊裕没再开口,便径自往前走了。

他目送着他的背影踏入软轿,人消失在了软轿里,软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莫名想到他那年在石桥上看见他,那时他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他动心的开始,而现在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是一切的结束。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翌日卯时,天色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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