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的语气不阴不阳,朝着门外的沙千里道:“去将我内兄接来……”末了,又冲着步瑶补充道:“还有她弟弟、妹妹。”
步瑶头更低了,高澄生性多疑,自打头一次见到姜中行与江一牧,便如何也想不到几人竟是自小流放的罪眷之后,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阿至罗人,虽有阿至罗国佐证,可他就是如何也不信。
夜晚的邺城透着几分奇异的莹润,就如多年前洛阳城的万家灯火,配着秋日里有些肃杀的冷风,高旻的夜空呈现一种奇异的蓝,那钴蓝与橙红相互映照着,让黑也没有那般窒息了。
坐在大殿里,瞧着这诡异的一屋子人,步瑶连叹气都不想了。这里一半是明城大学失踪人口,一般是高澄和他的妻妾们……
姜中行似乎早知道情况,亦不看她,只与高澄一杯杯喝着酒。
曹天宝兴奋不已,尤其瞧见大殿中哭丧着脸的吴瞻,使出了浑身气力才忍住了没长大嘴巴。
而江一牧虽没有那么惊讶,却也把嘴张成了O字型,上一次高澄这位姐夫可以说是专一的形象,对步瑶这个侍妾宠爱有加,议亲的也只有一个清河王之女元仲华。如今这才几年工夫,怎么莺莺燕燕塞满了这个大殿!这、这比历史上记录的多太多了,历史上不就娶了元玉仪、元静仪姐妹么,她们也不是什么好出身,本是小妾的女儿,连嫡女媵妾都做不上,高澄却为她请封了琅琊公主。其余便是那个“臣妻”李昌仪了……这么多妾侍都叫什么“仪”,姐夫真的能分得清么……
步瑶亦惊了几分,知道他近来荒唐,却不知何为真正荒唐。那莺莺燕燕里,也就四五个还有点端庄之态,其余的全都满面媚色,眼波横流,不住朝她还有在场这几位身上打量。
“端上来。”高澄点头示意。
众人不知何故,眼瞧着一个亲卫托了一只冒着热气的海蓝玻璃八曲长杯进来,里面盛满褐色的汤药,端肃置于高澄面前。众人不知不觉轻了声调,看向高澄。
高澄抬起眼皮,闲闲瞧向在场众人。
没人知道,高欢死了。连高蘅问阿父在哪,他都怀疑这是元善见派来探口风的,更何况是这满屋莺莺燕燕呢。元仲华是元善见的亲妹妹,他是费劲心力,才将此事在府中瞒得密不透风的。而这屋里的人,无不与朝堂上的人有着或多或少的干系。即便今日没有高蘅,没有这个莫名的吴瞻,他亦是要开宴的。只有渤海王府气定神闲,外头才不敢轻易动手。
他忽然朝步瑶招招手,笑了笑,语气竟是久已不见的温柔,“你过来。”
步瑶的心又下沉了一些,高澄轻易不笑,若无顾发笑,绝没有好事。她定了定心,由玉萝搀扶着端然起身,众目睽睽之下,慢慢走到高澄面前。
高澄伸出手,一动不动瞧着她。步瑶只好将手放进高澄手里,继而被拉到他身边同坐,手扣住她的肩膀,强迫她靠近自己。满屋女子无不艳羡又妒忌,一时,竟又静了几分。
高澄抿着嘴笑,端起那海蓝玻璃八曲长杯,对姜中行道:“内兄,你这小公主可真不听话,我与她说好要生几个孩儿,她就不肯好好喝这坐胎药。你说,她不好好喝,我如何与她生儿育女呢?嗯?”
长长的尾音饱含着威胁,步瑶的心跳已经停了。当然,还包含现场明城大学全体在读学生……
第75章 再出征
姜中行温润一笑,“我和我这个妹妹,自小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她常见饥馑之人,受难之人……”说罢笑着瞧了高澄一眼,见他眼风凌厉,便转口道,“她便道世人多受苦,说自己不欢喜孩儿。自然了,这是她稚童之语,作不得数的。”
“哦?”高澄瞟了一眼,“不欢喜?”
元仲华坐在下首,呆若木鸡,现场那么多莺莺燕燕,亦呆若木鸡。私底下的世子她们是知晓的,别说碰都不碰她们,便是早几年碰了的,也都并无说法。她们以为他不喜欢孩子,甚至不一定喜欢女人,才一点也不在乎她们有没有。早就听说世子曾为一侍妾疯魔过,如今这女子又摇身一变成了与世子妃平起平坐的平妻,如今亲眼见了,才傻了眼,世子竟然为她备了坐胎药?这是个什么待遇?
江一牧再也忍不住了,“并非不欢喜,嗯……我姐姐身子不好,许是难……”
步瑶再也装不下去了,想着已是连累了师门几个人都在东魏跟她耗着,如今又是这种情形,将头别向另一处。这一个月他在外头荒唐,她知道原因,一则为着高欢骤然病逝,另一则为着即将到来的韩山之战,第三则是为着她。以为他大概彻底寒了心,谁曾想他是个活阎王一样的主儿,管你愿不愿意,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高澄把手自肩膀缓缓滑到她的下巴,又捏住强迫她转向自己,冲江一牧微微一笑,也不回答,端起海蓝玻璃八曲长杯就送到她嘴边。混杂着酸与苦的奇怪味道,高澄灌得又急又猛,她只好咕咚咕咚乖乖喝下,到最后,那味道一齐涌上来,呛得她边咳嗽边流出了眼泪。
高澄的表情叫人瞧不出喜怒,他满意放下八曲长杯,闲闲拣了一枚蜜饯,放入步瑶口中,亦不言语,转而继续与姜中行喝酒说话。
步瑶心知,他是怒急了。
当年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一夜疾风骤雨,没了。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她尤记得她怀着那孩子时,高澄外头的事忙乱不堪,可还是早早回来静静陪着她,想着他每日微微勾起的嘴角,和扶摇馆的那棵樱花树。步瑶的心微微疼着,他依旧想让她生孩子,生他们的孩子。
高澄果然留下了吴瞻,美其名曰谈文论道,不仅如此,还留下了明城大学其余三人。他多聪明的人,究竟是看出来了,这几人怪,且怪得类似。
高澄每日忙着与朝臣议事,准备迎战侯景。虽说他自小就长在军营里,活在逃亡中,可究竟心里有主心骨,如今高王骤然离世,他虽万般皆有打算,却仍不免日夜忧心,人也瘦了一圈。此事只有娄昭君知晓,且他母子二人皆晓得侯景的厉害。
侯景是谁,可以说没有他,便没有后来的大丞相,渤海王。他少时彪悍好武,是个标准的不良少年,被选为怀朔镇兵,是尔朱荣手下最彪悍的大将。后来,他率部投了高欢,心思深沉,屡立战功。这样的人,眼中何曾有过高澄,当他是个黄毛小子罢了。
步瑶知道,如今正是他通款西魏之时,只不过后来宇文泰并未理睬,他又转投梁主,梁武帝深以为才,以其为大将军,封异性王“河南王”,只可怜梁武帝引狼入室,一生笃信佛教,倡导食素,做流传千古的《梁皇宝忏》,最后被这贼子饿死在台城。
她实在不必担心什么,这场大战史称韩山大捷,虽足够曲折,结果却能让她稍稍放心。她应担心的应是另有其事。
镜子里的女子长发若瀑,心形小脸上是隽绣一样的精致五官,烛火映着的长长睫羽投在脸上,半明半昧着勾勒她的冥思苦探。她心不在焉梳着头发,想着高澄前几日并未来瞧她,只叫人每日送来一模一样的坐胎药,由四五个嬷嬷、侍卫一齐看着喝掉,她心里明白,她若不喝,要的就是这些人的命,她只好一滴不剩。这些好药也不知什么熬成的,喝了面色红润,血液通畅,只觉得神清气爽,却又不见丰腴,甚至瘦了一点。而今日高澄忽然来了,此刻就在净房沐浴……
心里乱到了极致,白日与江一牧说话,身边除了玉萝与阿伊娜几个,又密匝匝站了好几个婆子丫头,她们竟一句旁的话也说不得,步瑶只好将江一牧送回位于世子府南苑的客居之所。
“师姐,不能再犹豫了。”江一牧在广袖之下握住她的手,重重捏住,“师兄让我告诉你,他知道,你想再伴他两年,可他要你生儿育女。师姐,如若再堕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老师也没有办法了,到时一变俱变,就要出大乱子了!”
江一牧的话言犹在耳,步瑶将头发越梳越乱,手中的半月莲花玉梳被人拿走,转而又在她头上细细梳起来,她转首瞧去,那人一双长眸,薄薄搭在眼皮上,面色云蒸霞蔚,美若上神。她心里乱极了,忽地想起唐代李延寿的话:“文襄美姿容,善言笑,谈谑之际,从容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