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瑶心里清楚,沙千里绝对可靠,可随机分派来的却未必了。且今夜非比寻常,谁死了都是正常,且谁也说不清是哪方所杀。明天日头升上去,剩下谁算谁。今夜不能冒险。
想要步瑶死的太多了,元仲华首先算一个,原因自不必说,更何况她身后有皇上,有清河王与胡智。
再就是尔朱氏,自从慕容仪之死被怪在了尔朱氏头上,高欢对她形同陌路,因着有个孩子也就是留她一命而已,再不由得她跋扈。尔朱文畅反了,尔朱英娥岂会不知?又岂会留着步瑶?
其三,慕容燕之死蹊跷,阿大只是弃她,并未要她姓名。除非她是知道了什么,关于高洋……
当她躺在塌上苦苦思索之时,脑中一闪才发现一个侍卫已不见了半个时辰。主仆几人相伴几月已十分有默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总归也死不了人。
几人瞬间用药放倒了门口打盹儿的侍卫,找到宅子的角门,悄悄撤了出去。深夜又不敢走太远,找到可以远远望见这里的一条垄沟,几人跳了进去,细细张望着。
玉萝一阵心惊,果然跟着步瑶是没错的。惨白的月光下,那侍卫领着一伙人进了空宅子,隔了半个时辰,似是没搜到他们,又溜出了宅子。
几人藏在垄沟里不敢动弹,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第二波人竟然摸了来。藉着冷月看去,步瑶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看到了吴瞻!
没错,就是那位和她一同参加博士面试的同学吴瞻,他带着一队兵士,急吼吼地走进了那所宅院。隋教授向来信不过清河来的同学,只是正常带着他做课题,尽老师的本分,吴瞻断不可能是隋教授派来的。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明城大学历史系的秘密被人堪破了,吴瞻是徐三昧老师的学生,当年明城的老师说什么也不肯告诉徐三昧这个秘密,他们岂会看不准?要出大事了!步瑶以及姜中行、江一牧都岌岌可危……
这里不能再待了,若吴瞻一时鬼迷心窍,泄露通道的秘密,天下就要大乱了……趁他们还未走出,步瑶带着几人朝城外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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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皇宫,一场血洗已接近尾声。尔朱文畅、郑仲礼被活捉。
“父亲,元氏的人,真的不动了吗?我看得清楚,刚才他们的人想趁乱杀了我们。”高澄犹有不甘。
“不动了,今日就这样吧,他们百年的经营,我们还是不能一网打尽。今日之后,是不敢轻动的了。况且,宇文泰又打了过来。”高欢深凹的眼眶透着倦意,“子惠、子进,你们听着,往日里我叫你们收敛,今后自是不必了。子惠,往日我都叫你忍,怕的是宇文泰在那边邀买人心,我们失了军心,今日看来大可不必了,你已是京畿大都督,坐镇中庭,现在吏部尚书也给你,把人给我看好了,该治的治,该杀的杀。太过顾忌反倒让他们有机可乘了!”
高澄点头,他刚刚听到了战报,就在他们平乱之时,宇文黑獭已经把全国的兵力都带了出来,布阵渭河,摆明了要决一死战。
“子进,你不是要帮父兄吗?骠骑大将军是你的了,把窦泰留下的人给我摆弄明白了,我们父子三人没有退路。不是被宇文泰弄死,就是雄霸天下!”
夜半的火光若隐若现,三人已状如疯魔。死了女人,死了女儿,都阻挡不住他们的脚步,成败在此一举。
“今日为父就要去应战了,窦泰死了,可用的人太少,敖曹能守住洛阳就算能耐了,为今只有侯景还可堪一用。子惠,你去拿了贺拔胜的儿子,速速递信去那边,告诉他,若他执意跟随宇文泰,他儿子,我们就用来祭旗!”
静默一刻,高欢转向高洋,“子进你今日亲手杀了慕容氏,做得很好!”
兄弟两人愣住了,高欢自顾自道:“人人都道我为她痴狂,屠城来祭奠她。却不知,若她不死,我也会亲手杀死她!若我身边有这样一个能成为我弱点的女人,我便没有今日,我必会事事胆小,步步谨慎,最后变成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懦夫。男子欲做大事,身边岂能有如此之人?小情小爱尔,便是少了谁,都不能撼动我梦中的霸业!”
嘴唇翕翕,高洋仍作木讷,“我只是看她所说侮辱了父亲。”
高欢眯起长目,“为父靠女人起家,言语的侮辱算什么?贫贱之时受了多少侮辱?我们父子,是一路人,胸有龙虎,心有不甘。我不怕跟你们说,贫贱起家,走到今日,我高欢靠的不仅仅是岳父!子进,小时候,为父考验你们,找了一团麻绳,缠的十分紧,汇成好大一团,谁都想不出办法,你却站出来,抽出佩剑,刷刷几下,将那团麻绳斩断,我没想到诸子之中,子进最像我。快刀斩乱麻,快哉快哉!我就知道你绝不是平庸之人。”
高洋从未像今日这样激动过,心砰砰地跳出声来,他当然知道父亲的目标绝不仅仅甘于做个大丞相而已,做父亲的儿子也绝不仅仅是丞相公子而已。他看不惯高澄以世子自居,以长子自居,处处独占先机。看不惯父母没来由的偏爱,让他只能做一个影子,美其名曰辅佐高澄。他隐忍锋芒,装作木讷,收起野心,让高澄对他全无戒备,让高欢只把他当成一个不上进的儿子。那些不甘,长了刺生了根,只有自己知道。
“子惠,这点你就不如你弟弟了,你当为父看不出你最是痴情之人,你们分分合合,折磨得你去了半条性命。为今我们已逼到绝境,既非痴情之时,亦非你们兄弟相争之时,我们父子没有第二条路,杀出血路,拿下皇位,到时候你们再痛痛快快地一战,可好?”
第70章 心相疑
一夜之间,邺城皇宫内外狼藉遍地,步瑶几人有惊无险,清早出了城,迎头赶上了沙千里几人,见到了姜中行与江一牧,接过了日思夜想的儿子,一同回到世子府。
然而,有些事终究不同了。
若要一位女子生出决绝,以理智做事,也许要经年累事,历尽千帆,就像尔朱英娥,她是否曾经如高薇一般,有过热烈的爱,浓得化不开的恨。当她的儿子被摔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当她一次次出嫁的时候,心一次次变硬,终究,她变成眉目如画的精致模样,一颦一笑都标准而稳定,对着高欢款款柔情蜜意。
也许有的是被伤透了心,堪破了世事,就像娄昭君,早不是当年军营里用马粪烧热水的女子,几番相疑厌弃,也成了这副标准贤妻的模样,计算着家族荣辱,揣度着高欢的心意,不敢再恃着相遇微时的情分,越了分寸。
也或许有些女子永远都不能清醒而理智的做事,一辈子如此而已。
而男子不同。若要一位男子抛却那些情长意短,以大局为重,果决杀伐,理智克制,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仿佛他们天生就有这种本事,不为小情小爱所累。
高澄在想,自己是否差的就是这一点。若做不到,是否就与那至尊之位无缘了。而登不上那个位置,就只有一种结果,刀俎之下的肉罢了。他知道,虽然弟弟暴虐无道,实则太过在乎,乃至生出种种怨恨,未曾想到他亲手结果了慕容燕,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步瑶……很明显,她并不想做什么昭仪,对皇后之位也毫无向往,怎样看她都不是最合适在自己身边的女子。更何况……抬眼凝睇,世子府大门外,她抱着自己的儿子走了进来。
或者是真的懂得了清醒克制,大局为重,又或者是被这一幕刺得痛了,鬼迷了心窍,他起身,也不看她,淡淡道:“孩子既接来了,你去找母亲和家里宗祠的老人,让他入了族谱吧。昨日都太累了,歇着去吧。”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父亲交待的差事还没办好,他唤过沙千里,“备马,去贺拔家。”
步瑶明白了,他的宠爱,与这个孩子,是不能共存的,一日不解开这个秘密,一日就只能这样。也或者,是解不开的了。大局为重,她回到这里,不就是为的这个吗?沉浮两轮,分别几遭,自以为焕然重生,然而有些事,却终究无解。想到此,反而坦然了,她福了福身,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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