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率太极殿众臣皆干了盏中酒,气氛愈加热烈。新制的胡人训狮石灯闪耀着明晃晃的烛火,照亮了整个太极殿,昔年拓跋氏引以为傲的洛阳皇宫,渐渐沦为新兴军阀世家的名利场。在这个没有了礼义纲常的年代,有兵的人就是朝堂上真正的主人。没有了权倾天下的尔朱荣,高欢就成了这狼群里的王。
大丞相高欢坐在元脩下首,头戴累金丝进贤冠,身着墨蓝云锦对襟宽袖衫,脚踩松纹笏头履,高鼻凤眼,长身玉面,不怒自威。
人群中,还有他的两个儿子,高澄和高洋。和白皙俊美的父亲高欢相比,高澄看起来更加让人看不透,他抬手端起眼前的酒盏,一口饮尽。神色自若,无波无澜,浓墨一样的头发在头顶简单发髻下面披散开来,如冠玉一般的面庞自有一股风流,一双眸子狭长而有神,如同淬了星光一般随着眼神流淌。身态修长,十指如玉,虽少年却一副老成模样,叫人不敢小觑。
高洋则是另一派风度,如果哥哥是恰到好处的俊美的话,那么弟弟高洋更像是一个屠夫将军,鹰钩鼻,吊梢眼,狂放不羁,几乎让人不敢看一眼。
看看这太极殿之上,虽然个个山呼万岁,然而,谁不知道,那都是冲着高氏家族来的。高欢眼风扫过,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这些往常高高在上的世家如今都是高欢的座上宾了,更有新兴的鲜卑丘穆陵氏,宇文氏,更不要说没落的皇族拓跋元氏……高欢满意地喝了一口奶酒,终于等到这一天,比他想的还要快。
大殿中央,一支《白凫鸠舞》舞辞娓娓唱来。
“翩翩白鸠,再飞再鸣。怀我君德,来集君庭。”
只有舞辞,哪里算应景。只见一队白衣少女翩然而出,模仿着白鸠的样子,或唱或鸣,灵动婉转。
舞辞继续唱道:“白雀呈瑞,素羽明鲜,翔庭舞翼,以应仁乾。交交鸣鸠,或丹或黄。乐我君惠,振羽来翔。东璧馀光,鱼在江湖。惠而不费,敬我微躯。策我良驷,习我驱驰。与君周旋,乐首亡馀。我心虚静,我志沾濡。弹琴鼓瑟,聊以自娱。凌云登台,浮游太清。扳龙附凤,目望身轻。”
古曲素朴悠扬,闻之忘尘。许久不闻礼乐,众人恍如隔世,有的不禁跟随着乐曲打起拍子。
“看哪,那就是大丞相的长子。”
众世家无不注目高澄,虽是窃窃私语,说的却是众人所想。
“高欢已是人中豪杰,我看他儿子更是如在云端。”
“谁能和高家结亲,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哼,有什么,纵使他金山银河,也不过是小树新墙而已。”有世家长者不屑一顾。
“哎,仁兄,时移势易啊,我可是被尔朱家打仗打怕了,逼着我我捐粮捐到棺材本都空了,连我婆娘的嫁妆都变卖了半数。若是高家能给我们太平日子,我就愿意把女儿嫁他。”
“哼,你也是世代簪缨之家出来的,怎的这般眼皮子浅。一时之势尔!”
“不然,不然哪。娄夫人还是真定侯孙女呢,她嫁高欢的时候,高欢可是一无所有的贺六浑啊,城门楼站岗的小卒,还不是有今日吗?”
“什么真定侯,不也是捐的吗?和我们怎么比?”
那人放低声音,悄悄说道:“我们虽有祖荫,如今乱世,却也庇佑不了几年光景了。你莫要小看娄氏,有人已经算过了,娄夫人那可是龙母,我看好高氏。”
众人暗语纷纷,高澄却是不动声色。高欢多次教他,越是情势明了,越不能让人看出你的心思。十九岁的高澄有着不符年龄的成熟。如果像尔朱家那么张扬,能活得了几天?
偏殿灯火暗处,慕容三姐妹静静观看。
“规矩都记得了吗?要大方,神态要美,你们仔细观摩,到自己的时候可别乱了阵脚。就算跳错了,也要镇定自若,跟着大伙儿再合回来便可。”方舞郎悄声嘱托,他深知这姐妹三个虽出身不高,前途却不可限量,他可是听过赵飞燕和卫子夫的。
“是。”三姐妹轻声答道。
随着乐曲节拍加快,这曲《白凫鸠舞》渐入高潮,众少女如白凫翻飞,神鸟附身,灵动柔美。众人越跳越紧凑,最后贴在一起,仿佛一只巨大的白凫,翩然远去。
步瑶微哂,原来古代是这样的,大殿里是世家权贵,她们这些女子因为有几分姿色,便要争着去做这些老男人的妾侍。望着慕容仪绝美的侧颜,她在宽大衣袖下摩挲着被针扎得千疮百孔的手指,定定看着成为她目标的那个人,高欢。而步瑶呢,那句话总徘徊在心口:“红尘中还有一人等你……”
“太闷了,我们出去走走。”高澄低声对高洋说。
高洋眯眼一笑,“我知道一个好去处。”
“哼,你知道的还不是那些地方,我不去。”
“哎,哥哥有所不知,最近有世家要把美女献给父亲,我们先去看个新鲜。”
“哦?还是那几家的?父亲不是都娶过了吗?”
“非也,这次是太乐署的人出身虽低,可的确是绝色佳人!我远远看过,真是漂亮!”
“那也是献给父亲的,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哪止一个啊?光我看见的就有三个,没准还有我们兄弟两个的呢!”想到车帘后那几张貌若惊鸿的娇俏面容,高洋心里泛起莫名的亢/奋。
“那走吧。”高澄整了整衣领上的黑貂毛。
高澄与高洋慢慢踱到太极殿后身,再穿过式乾殿,就要走到显阳殿了。
“哎,再走就是永巷了,你难道想进内廷啊。”高澄诧异道。
“那有什么,皇上是新皇上,哪有什么后妃。就是有,也不用理会。”
“看来你不是第一次来了。”
“嘿嘿嘿嘿……”
两人满不在乎,穿过永巷,就要进入后妃所在的宣光殿,只是里面空空荡荡。元脩新皇上位,并无后妃,只有两三个自幼伺候的丫鬟,出身极低,元脩并未打算封。
高澄眼风扫过,刚刚走出太极殿,便有人远远跟了上来,他未动声色,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步瑶跟着方舞郎走出太极殿,按规矩太乐署伶官暂在宣光殿偏殿等候,戴夜宴结束后再一同离开。恰在此时,一阵北风刮过来,差点迷了眼睛。几人顶风前行,蓦地,一块冰冷生铁抵住了步瑶喉咙。一年多的功夫并不白练,三人立刻停住脚步,不敢轻动。待这阵风刮过,才看清,一位黑衣公子手握一把利剑挡住了姐妹三人的去路。
方舞郎待看清来人,立时跪地,“给大丞相世子、开府仪同三司问安!我等乃太乐署伶官,今夜奉命进宫侍宴。”慕容仪与慕容燕立时低下头,利剑在喉,却不能跪下。
高澄待看清几人,想起上回那内监掌心的字,再看看周围,缓缓收回剑锋。今夜大宴,宫中遍布高欢的眼线,想来元脩也不敢今日下手。心思略动,便收回了佩剑。
却撞上一双眼睛,这双眼眸似有不同,那女子毫无温度的眼神直直看向高澄,清冽而直白,没有回避,没有掩饰。
“看什么看,还不跪下!”高洋掂掇着高澄的心意,抬脚便把步瑶踹倒在地。
猝不及防,步瑶后退几步,重重的摔在地上,只觉得胸口闷闷发痛。丞相世子……那不就是……冷静回来,看见方舞郎、慕容仪、慕容燕三人齐齐跪地磕头,低呼“世子饶命”,心说不好,方觉自己眼神太过凌厉,这里的女子从来都是低头垂目,自己怎么就没学会不直视对方呢?
步瑶用力爬起来,死死咬紧牙关,端正跪在地上。
想来这里奴婢挨打也属常事,高澄眼中并无波澜。只是口中淡淡道:“你们,起来。”
四人依言站起,低头不敢说话。
“抬起头来!”
高洋不觉倒吸一口气,这不就是那日城门口的几位女子吗?为首的女子天香国色,美得清冷幽静;另外两个,一个眉心一点红痣,甜美动人;而被他踹倒的女子,清秀的额头冒出一丝冷汗,轻蹙的眉心有着让人怜惜的弧度,墨染的眉眼,挺翘秀鼻,唇如樱果,唇畔缓缓渗出血丝。
“你们是太乐署的?”
方舞郎连忙答道:“是!奴婢几个皆为太乐署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