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母已经过世,有个姐姐在国外……我可以看他吗?”她语气平静,只这最后一句近乎哀求。
“你可以只看照片。”警察似乎也有些同情。
“我还是想看看他。”她仍旧坚持。
于是,警察带着她走进去,走廊很长很长,脚步声在其中回荡。最后,他们经过一道浅绿色的自动门,门后面停着一架盖了白布的不锈钢推床。
接下来的所见与现实稍有不同。虽然是在梦里,随清仍旧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停尸房看到的他。法医已经尽力让他看起来好一点,但在她眼中仍旧支离破碎,一点都不像。起初,她竟没有认出来他是谁,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心想只是交警搞错了,弄出这么大个乌龙,死在车祸中的根本不是他。
而在这个梦里,白布之下就是她熟悉的那张面孔,平静,温和,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那一刻,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又好像要把他唤醒,但才刚开口,醒来的却是她自己。
床头的时钟显示凌晨三点三十分,她没有尝试继续睡下去,从床上起来,洗漱之后又给曾颖发了一封邮件,然后开始工作,是港区改造项目的第五稿。
港区改造项目投标之前,随清又去了一次G南,同行的有清营造的两个同事,还有纵联的人。航班直飞G南机场,一路上,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此行只是因为工程节点的要求,并无其他。
虽然这一程对她来说已经熟得像回家一样,但现场的项目组还是派了人开车到机场去接他们。车子驶回景区外那个小镇,已经是深夜了。一行人住进原本那家宾馆,随清的房间还是在能看到寺庙的那一侧。
收拾好东西,她给魏大雷打了一个电话,但才刚听到铃响,就又按键挂断了。时间太晚了,她觉得。而且说什么呢?她没想好。只是短短一秒的铃声,她希望他没听到,就算看到未接来电,也应该是第二天早上了。
可手机转瞬又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就是West D。她叹了口气,明知不会有好话,但还是接了。
果然,没有寒喧,连声招呼都省了,只听见对面说:“打电话过来不出声就挂掉这种事,是不是太幼稚了一点?”
“不是……”随清的第一反应竟是否认,怔了怔才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这样,又平白多出一番琐碎的解释,“我刚到,拨通了又觉得是不是太晚了……”
电话那边传来轻轻的笑声,随清有些恼火,可恼过了倒是轻松了一点,就好像他们两个人从来不曾分开一样。
“房号。”等那边笑完了,便是这两个字。
“……”随清无语。
“我问你房号。”那边又说了一遍。
她挂断,发了数字过去。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她简直以为他一直就等在楼下,否则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她开了门,看到他就站在外面,身上还是一件短袖T恤和一条好多口袋的卡其短裤,脸上还是她熟悉的笑容,温和宽厚,童叟无欺。但却又跟上一次她来G南的时候有些不一样,那时他是带着怨艾的,像是在说,你总算还是来了。现在的他究竟是怎么个不同,她一时说不清。她只是看着他,觉得他大概真的是想开了。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她也应该这样,她劝自己。
但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他已经走进来,带上了门,关了灯。
两人在黑暗中相对,呼吸搅在一起,不分彼此。她以为他会吻她,但结果却没有。他又那样抱起她,就像最初在Q中心那道飞檐上一样。
“重了。”他评价,作势掂了掂份量。
“是你自己没力气吧。”她气结,但为了不掉下来,还是环住了他的肩。
而他已经凑到她耳边道:“嗯,是得先充个电。”
然而,当他把她放在床上,覆身上来吻她的时候,却又吻得近乎贪婪。她回应着他的动作,尝到他口中淡淡的烟味,摸到他手上一处新的伤口。除此之外,此刻的他似乎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她说的以前,是他第一次吻她,或者在名士公寓的楼顶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正如高潮来时,她听到他喉间克制的低吟,那声音还是会在她心中烧起一把火来,与他第一次吻她,或者在名士公寓的楼顶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一样。
这人是真学坏了!她心里重重一顿,如同火烧,又一次告诫自己,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就只当是一个“快乐的锚点”或者一种“走出情绪的路径”。
次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昨夜窗帘没有拉上,她又难得睡得这样好,睁开眼就看到撒了半床的阳光。而身边那位怕是睡得更好,此时仍旧趴做一个大字,人事不省。
洗漱更衣之后,再回到床边,床上的人还未醒来。她在床沿坐下,伸手推他。他嫌她烦,翻了个身,埋头进被子里。
她其实无所谓他睡到几时,只是觉得有趣,上手就要掀被子。
他却按着被子不叫她掀,也不睁眼,嗫嚅道:“我没穿裤子……”
她差一点笑出来,只差一点,心里想说,你身上什么我没看过?可又觉得这话实在太过流氓。正噎着想词,他倒笑了起来。她以为他骗她,伸手便揭开被子。结果,还真没穿。
“你……”她一时无语。
“怎么啦?”他睡眼惺忪,不解地看着她,“来得急,什么都没带,昨晚做完就……”
她没脸听下去,捂住他的嘴,已全然忘记了要说的话。他于是又笑,伸手将她带倒在床上。
方才那一番装扮便是白费了功夫,她难得一次忘记时间,与他相对躺在床上。似又回到从前,那段近乎于同居的日子,她记得那也是夏天,天气热起来,身上盖不住一条薄被,但她却总是羞于裸身躺着叫他看见。
那一刻,她那样分明地看到曾经的自惭形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此时的她竟觉得有些好笑。
你不是什么拆迁现场,废墟一片。她想起吴惟的话,又默默对自己重复一遍。
第53章 雨季
再一次起床之后,随清打电话让餐厅送了点早餐过来。也不用特别关照,魏大雷就懂了她的意思。一起来的同事都住在这一层楼上,清营造的那两个更是熟面孔,他这个时候出去不方便。
魏大雷没说什么,一切听凭安排。随清却觉得眼前的情形似曾相识,仿佛就是当年的她和曾晨。那时,她对这种安排也从来没有任何异议,却不知道魏大雷对此作何感想。但她没有问,光看也看不出什么来。这人好像只是饿了,一边吃着服务员送进来的粥和包子,一边开了她的电脑看投标方案,嘴朝着碗,眼睛冲着屏幕,一手筷子,一手鼠标,两不耽误。
效果图还在外包的vendor那里尚未完成,但他对她做的东西再熟悉不过了,单看文本和草图也已经知道不一样,口中道:“这跟你上次给我看的完全不同了啊。”
“嗯,”随清只是点点头,答了两个字,“改了。”
“但你已经做了那么多……”他停下筷子,看着她。
随清埋头喝粥,没有回应。是,她做了很多,整整三周的实地调研和测绘,记录了每一块瓦片墙,卷廊和青石路的位置。但她对原本的设计并不满意,全盘推翻重新来过,不算太奇怪。新方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她的手笔,也的确不是。这是曾晨十年前的概念设计,时间旅人。
她已经拿到了曾颖的授权。这个方案,她是为曾晨做的。
她不知道魏大雷对十年前那一届威尼斯双年展会有多少了解,但当时的他不过十二三岁,想来不会太多。
正这样想着,对面果然也已经换了话题,只是问她:“你哪天回去?”
“后天。”她如实回答。
“哪个航班?”他又问。
“你问这个干吗?”她停下来,看着他。
“我跟你订一样的啊,雨季,已经发停工通知了。”他理由充分。
随清没说话,往窗外看了一眼,有云,但阳光正好。
“一连下好几天雨了,也就你来了才放的晴。”他解释,笑得挺好看。
这一刻,她又觉得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的。这个从前,是他对她说“老板我跟你走”的时候,还有他不听她的话跑去换了中国驾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