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会意的搁下笔向方惟道:“六嬢嬢,我明天再来学写字吧?”
方惟点点头,看着孩子下楼去了。
延声俯身来看他们写的字,忽然问她:“他刚刚叫你什么?”
“嬢嬢!”方惟回他说,同时又问他:“是什么意思?”
延声沉吟了片刻,抬头来看她,一笑说:“姑姑的意思。”
“哦!”
延声给她带了最新的书报,国际和国内的战势。他傍晚时看她站在他书桌前,微微俯身看一则关于远征军的新闻。
镇上没有通电,延声手里端着一盏洋油灯,呼呼的火苗窜出瘦长的玻璃罩子。
他抬手放在她桌面上,说:“来,陪我下盘棋吧!”
所以外头飘雪时,三嫂上来给她装汤婆子,正看到他们灯下对弈。边忙活边笑说:“还是六兄弟回来的好,小惟妹妹就不用再自己一个人下棋喽!可惜我们都不会啊……”
“哦?”延声手里掂着一枚黑子,笑看着方惟说:“难怪有进益了,我可是要输了。”
方惟气血仍旧不好,下棋的手指冰凉的,兴致却好,一边凝神考虑着下一步走法,一边提醒延声说:“我头一次赢你,说好的条件,不能食言!”
“好。”延声爽快的点头。
他们开局前相互许了筹码的,方惟说:“若我侥幸赢了,你容我问个问题?”
延声为人周全,他有太多不能回答的问题,他抬头想了想,却还是答应下来,不过他说:“你先问,若能回答,我要是输了,一定回答。”
本是雪夜消磨,方惟是知情趣的人,她从不打听不该知道的事,她说:“江妈妈总是叫你“长哥儿”,那你的乳名到底是什么?”
延声听完无奈笑了笑,说:“好,就以这个为筹码,输了我便告诉你。”
方惟步步紧逼,终于最后三着堵了黑子生路,延声输了。
她含笑看了看棋盘,长舒了口气,又抬头来看他,眼中晶亮的一点光,闪在他心头上。
“说吧,到底叫什么?”她问着他,一边在心里猜测,是叫长生?长远?长安?
延声低头收着棋子,又抬头向她认真说:“我可以说,但你保证不能笑。”
“好,我不笑!”
他仍旧低头去收棋,轻描淡写说:“长命。”
“什么?”她以为自己没听清,其实听清了。见他换了冷脸抬头来看她,她还是没忍住,微微低头转到一旁去笑了。
延声这次回来的时间很短,两天后就回上海去了,春节前后,他有许多要配合佟诚毅完成的大事。
正是他回南通看望方惟的这几天里,佟诚毅已陪着岳父一家前往香港,他们今年会留在香港的新家里过春节,上海的冬天太冷,不适合有肺病的姚广誉养病,在姚云峰的极力撺掇下,他终于放下手里的生意,分派给儿子和女婿后,启程登船前往香港。
然而他们到港不久,佟诚毅接到口信,家里母亲病重,他只好又匆匆带着姚静雅返回上海来。
事实上,是他的夫人不能离开上海,他母亲倒是健康得很。他新娶的少奶奶现在既离不开他,也离不开他给她安排的医生。
终章
最初的时候,他刚过门的夫人是染了秋咳嗽,他细致极了,为她请了医生来打针,很快便痊愈了。她回娘家时含羞的告诉她母亲,她病中他是如何体贴周到的照顾她,她眼里他好得面面俱到。
后来是为了她入了冬不怕冷,他又安排为她打营养针,她果然一整个冬天都手脚暖和,心情也是畅快的,飘飘欲仙一般的好。
其实佟诚毅最早的打算也并非如此,但后来他改了计划,先给姚静雅用了杜冷丁,之后换了吗啡;延声配合他替他筹措了这些药品。
姚家以鸦片致富,很好!他不杀人,只诛心!
他太太渐渐对外出没了兴趣,对许多事都没了兴趣,只对打针留着空前的期待。有时出门去见见她哥哥,然而遗憾的很,她哥哥正在为离婚的事情愁的焦头烂额,于是,她连哥哥家也不怎么去了。
这时候,佟诚毅已经全盘接手了岳父家码头的生意,他太太成了他生意场上的一个象征,出不出现都不那么要紧了,他便好好的把她养在家里。
关于他的岳父家,如今倒不知该说他们是运气好还是触霉头;要说时运好,亏了有他这么个能干的女婿在,在姚云峰自顾不暇码头上一片乱象时能挺身而出接过重担来,稳得住危机四伏的多方局势,把运输公司的生意接续经营下去;要说倒了霉的,真是姚大少自己祸起萧墙,小老婆与正头夫人大打出手,搞得岳父家与他登报一刀两断,败尽人心叫人看尽笑话,一下子成了破落户,渐渐的只能靠妹夫的接济度日。
这时候,离他与姚静雅结婚也不过一年的时间。
他极尽克制的控制着他计划的进度,他甚至没有问过延声,她在哪里!
春去秋来,方惟站在窗前,听窗外“簌簌”秋雨声,目之所及总是这莽莽的一方天空。
她有时恍惚觉得,山中无甲子,转瞬过千年。
她在这江南一年四季的画卷里走过,氤氲了墨迹染透了油彩,被装裱在卷轴里,挂在了南墙上。
她甚至学了一半的南通话,有时能和延声用方言交谈。
这天,刚刚过了重阳节,她一上午都在院子里帮三嫂做桂花糖,小树在旁边围着她打转,远远的看见有人从前面大路上走来。
“看,是六叔,六叔回来了。”小树眼尖欢呼的喊起来。
孩子跑上前去拉着他,一边指着方惟说:“嬢嬢做了桂花糖,等会儿我们做桂花汤团,六叔要不要吃?”
延声仍是如常表情,他拍拍小树的头说:“去看看奶奶在干什么?”推他进屋里去了。又转头来向系着围裙的方惟道:“我有事同你说,先进来。”
方惟上楼时延声已经和三嫂说好了什么,三嫂只垂手站在楼梯口看着她没说话。
延声见她进来,温和的笑了笑,说:“你收拾一下东西,等会儿有车子来,我送你去苏州。”
“去苏州?”他说的这样突然,方惟没有反应过来。
他眼中静静流淌着什么,提醒她说:“你忘了,你家在苏州。”
家在苏州!是啊,她有一个家在苏州……
她疑惑着,没有动。
他又说:“回去吧,他在等你!”
他在等……她默然红了眼眶,微微低头,眼眶里盛不下的眼泪顺势滴下来,“好。”她说。
同她来时一样,他一路送她前往苏州,他送她回到他身边去。
他们到时也是黄昏时候,延声送她到弄口,他说:“我就不上去了,我订了回上海的车票,即刻就要走,不然误了车。”
他看她背对着浓郁的夕阳,一步步走回家去。
他说,助她再开一局,他从不食言。
佟诚毅站在那儿等她,她从他的望眼欲穿里走来,是他所有梦想的结局。
他忍不住远远的伸出手,她快走几步投进他怀抱里。
第二年七月,太平洋战争进入尾声,日军在滇缅战场上的节节败退加速着灭亡。到了七月底,《波茨坦公告》发出,方惟在文宣楼里协助翻译了整篇公告,所有拿到译文的人都振奋而激动,这预示着日本战败在即,抗战即将胜利。
果然,八月的一天,沉闷欲雨的天气,无线电里传来沙哑的声音,宣告日本天皇颁布投降诏书,日本战败,中国成了战胜国之一。八年抗战,踏过累累白骨,趟过淋漓鲜血,终于迎来战胜的这一天。那沉郁的宣告声仿佛从历史的沧澜中传来,射透人心深处的一片寂静……
战后的上海,时局变换。佟诚毅不再受姚家掣肘,姚云峰因为大量酗酒得了严重的肝病,那几年潦倒得很,最后死在青浦街头一家小酒馆里,他帮着唐圆枝料理了后事,最后把他们的亲生儿子还给了她。那时远在香港的姚广誉已于半年前先一步离世,他陪姚静雅去奔丧,最后把她留在了香港她母亲身边。剩下的一众孤儿寡母,他一一做了妥善的安排。
他急着安置这些人,是因为他和方惟的第一个孩子马上要出生了,他把上海的生意匆匆做着了结,一部分拿在手里打算将来交给绍普,另一部分便索性托给谢氏兄弟打理;他自己则常常待在苏州,新开的扎染厂他自己经营,离他心爱的太太教书的慧灵女中很近,可以常伴家人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