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撤了席面,上了茶水,这夏日午后,窗外太阳白亮得耀眼,姚广誉摇着扇子要上楼去,一边朝佟诚毅道:“绍原啊,你和是则再坐坐,才受了伤,过了暑热再出门。”
佟诚毅也起身来,点点头道:“嗳!多谢世伯。”
所以他和姚云峰站在窗边说话,姚静雅看准了他爸爸上楼去了,也走过来,她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搽了胭脂的缘故,还是因为天热。
姚云峰见她妹妹走过来,马上朝佟诚毅暧昧的一笑,两手插着裤兜,让开了。
他只好转头看着她,等她说话。他惯常严肃的表情,此时努力维持着一点笑容。
她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我前日送你的花,你到底喜不喜欢?”
他没想到她还惦记着那两束花的事,直问到他眼前来,只好点头说:“喜欢。”
她听他说喜欢,高兴的笑了,自己在心里联想,这喜欢,到底是喜欢花,还是喜欢她,都是一样的。
她更上前一步,还想说什么,被她母亲的叫声打断了。她母亲正站在楼梯上扬声唤她:“静雅,上来一趟。”
她不耐烦的看了一眼,朝佟诚毅道:“我先去一下。”
她被她母亲叫走了。
佟诚毅接着转头看向窗外,悄悄松了口气。
他离开姚家时,正起了风,大风吹着,满院里的花东摇西摆。他要赶去城郊的纱厂,今天有一个会议,是同日军的资方一起商议的,他必须得到场。等这会议结束,又相邀着开车回城里吃晚饭。
回到他书房时已经快到午夜,外头下着大雨,他负手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然而正像她说的,“太黑了,看不清。”
他忽然转身,叫常实,:“拿瓶酒来。”
常实知道他受了伤的,站着没动,嗫嚅着劝他说:“伤还没好,说是,是不能碰酒的。”
他没有耐心听,摆摆手说:“去拿。”
常实垂着头出去了,回来时带了瓶烧酒给他。
他坐在书桌前,小杯独酌,日本人的清酒他还是喝不惯,要说喝酒,当然还是中国人自己的酒最好。
他后来一个人喝醉了,趴在书桌上犯迷糊,手里捏着酒杯,一个没拿稳,都灌进袖口里。他伏在那里,嘴里振振有词,断断续续的:“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扩大版的《八方》出版时,方惟正在上课,他们是半月刊,从这一期开始,这本滚烫的杂志会冲破封锁线,发往内地去。
她下课的时候,清芳赶着出来叫她去接电话,电话是从沪南大学打来的,小江在电话跟他约了时间和地点,说维义他们在那里订了位置,晚上一起去吃个饭。她也高兴,答应下来。挂上电话,想了想,顺手拨了个号码,打到佟家去,本来打算告诉常实一声,她晚上不在家,请他传话给佟诚毅的。不想,接电话的人正是他本人,方惟有些意外的在电话里问他:“你怎么在家呢?我晚上要出去一趟,大约会晚一些回来。”
他是昨晚喝了一夜酒,躺了一上午,又发起了低烧所以待在家里没出门。他赶着问她:“去哪里?”
她也渐渐习惯起被他追问,回答他说:“在黄金大戏院旁边,吃了饭就回来。”
“好,不要太晚,尽量早点。”他说。
当方惟放学出来的时候,卢信逸开了辆车来,在学校门口等着她。他们兴致都很高的一路说着话,又去接了小江,一起赶往约定的地点。
等大家都到齐了,维义与信逸特别高兴的给每个人的面前都倒上了酒,曹先生起身来先敬大家,等喝过了第一杯。气氛便活跃起来,小江说:“我们每人写一句,对杂志的期望吧,回头抄录下来,印在下一期的封底上。”
于是大家挨个写在面前的草纸上,传到方惟这时,她想了想,写下:“不求声如雷鸣,但求润物无声。”的话。
曹先生看过,觉得这句最符合创刊的初衷,请小江放在首句。
方惟自知酒量不好,看着他们笑闹,换了杯白水来和他们碰杯。所以散席时,信逸挽着她的胳膊出来,一边直叫着:“方惟,你这是使诈呢,喝酒如做人,你这样不行,下次一定要还回来的。”
信逸是一贯的衬衫西裤男装打扮,剪着短发,夜色下看不清五官,直是个男人模样。佟诚毅本坐在车里等他们,看到这一幕,立时拉开车门下来了,直走到他们面前来。
方惟一抬头,很吃了一惊,向他道:“你怎么来了?”
手臂上挽着的信逸红着两颊,抬头看了看对面的男人,佟诚毅也看看她,才发现她是女扮男装的,也吃了一惊,又掩饰的,缓和着说:“我经过这里,顺便来接你。”
“哦!这是你男朋友吧?”信逸毫不避讳的嚷着,摇了摇方惟手臂。
方惟被她一嚷,很是无奈的,看到连曹先生也看过来了。还没等她回答,信逸爽快的伸出右手向佟诚毅道:“你好,卢信逸。”
佟诚毅笑了笑,配合的伸手与她握了握手,说:“你好,佟诚毅。”
第 41 章
他接她回去的路上,忽然非常担忧,她是否也看过那份报纸了,即使她恰好没有看到,她那些朋友们总有人看过,是否有人跟她提起过。延声找的人,把这故事写得颇为荡气回肠,烽火连天里缠绵悱恻的意味。他在自己商行的办公室里,曾听到几个女职员在讨论码头上英雄救美的故事,直说了两盏茶的功夫,还饶有兴趣的猜测男女主角的真实姓名。
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他转头去看她,她正低头看自己手上那枚戒指。他伸出手把她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攥进手里,心里生出一股不可理喻的执拗来,无论如何,他不能放手。
其实方惟已经看过那份报纸了,他们几乎拥有上海滩上所有的报纸,信逸看到时候,还扬声读了两段,向大家说:“这段生死契阔的好故事真应该现场去看。”
维义一扬头,笑她说:“好办,回去我让来利查一查,叫他们重演一遍给你。”来利是他们叔父的秘书,是能帮他们查出当事人姓名的人。
他们哈哈一笑,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人真的去深究。
方惟此时却是想着另一件事,她抬头看他说:“我想,应该和你讲讲我家里的事。”她自己心里一直有些抱歉,收下了他的戒指,却从没告诉过他,她的家事。
她此时说这些,叫他心里一阵钝痛,他们俩正像两辆开在公路上的汽车,她还在奔向结婚的那个终点,他却已经拐向岔道去了。
然而他还是向她点了点头,伸手把她揽在身侧。
她在一片忽明忽暗的窗影儿里,向他说:“钦州师范的第一任校长,你知道么?”
“方伯儒先生。”
她点点头说:“他是我伯父。”她接下去缓缓讲着在伯父的支持下,随二哥外出求学的旧事,对于幼时嫡母的苛待,生父的漠不关心,聊聊几句绕了过去。
她并不是有意淡化,是觉得不那么重要了。伯父曾开解她,人生苦短,向阳而生。
她先时不懂,后来几年,乱世里她独自带着孩子,跨过许多艰难,渐渐懂了。与自己的家族、出身握手言和,人生既要执着,也要放下。
他默默听着,旁人讲的与她自己讲的不同,她讲自己的事,站在现在看从前,是时过境迁的隔岸一瞥,别人觉得特别悲戚的,她自己已经不觉得了。
车子开过杨树浦,掠过一片光影,像电影正要收尾。他偏过头来问她:“如果不是孩子,你会同你二哥一起走么?”
她缓缓摇了摇头,喃喃的说:“不会,二哥有他自己的生活,我也应该有我的。”
他听了,心头莫名升起一丝恐慌,说不出哪里担忧,像故事提前知道了结局,停在半中间,不敢往下翻。
许多事情上,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能舍得下,才能得的到。佟诚毅心里隐隐的知道,却不肯承认。他对着老聂仓库里那些发不出去的药品,无暇回头。
他这些天,是姚家的常客,与姚氏父子的交情迅速的攀升着,有几次,姚云峰走不开,他便代替他去会馆接姚广誉,看得出,这位姚老先生十分喜欢他,拉着他介绍给在场的同他一起打过码头的老帮主们,像是师傅带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