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后,这两个字成了他的唯一法宝。
小小年纪的他演技越来越精湛,彻底收起真性情,因为周围的人,只有跟母亲有些交情的青姨真心相待,却也很快就因嫁人离开何家。
如果还有例外,大概就是那个还不大懂事的小孩子。
小东西即将满三岁,从外公家接回来上幼儿园,她呆不惯,就跟全班小朋友挨个打架。她还喜欢作弄大人,尤其是带她的保姆,每次玩捉迷藏,人家一转过身开始数数,她就跑了,自己玩,或者藏在游戏规定范围外。
有一次溜进他房间,他正在窗边写作业,她自己跑去拉开他的衣柜,没脱鞋,于是他的校服白衬衣上就多了几个小鞋印儿。
还有一次,夏日午后,他在花园里一棵老槐树下看古龙。
字都认不全,连猜带蒙,却别有一番乐趣。
正看得兴起,身后传来“啪嗒啪嗒”小脚步声,接着响起一个稚气的声音:“喂,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
他缓缓转过头,就见她穿着小白裙子,裙摆沾了土,天热,头发绑了三个小揪揪,像长的小犄角。她发型一向很奇怪,据保姆说都是她自己要求的。
再看她那张小脸儿,的确是累了的样子。
他却淡然道:“我不叫‘喂’,你认错人了。”
说完低头看书,又听她说:“我知道你叫周熠,背我回去。”
他的名字被她稚嫩的声音念出来,咬得很清晰,有种特别的味道。
他不觉起了逗她的心思,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说:“你应该叫我叔叔。叫叔叔我就带你回去。”
她仰头:“我才不要。”
他佯怒。
她理直气壮:“你是小孩儿,不是叔叔。”
他不由一笑:“那就自己走回去吧,小不点儿。”说完把厚厚的书往腋下一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她正直直地看他。
忽然一屁股坐地上,小腿儿还蹬两下。
典型的小孩子心态,跟大人博弈。
他不是大人,也不吃这套,继续走,然后就听到脆脆的一声:“叔叔!”
她比他想象的要沉。
胳膊腿儿都肉肉的,抱在怀里异常的柔软,让他不觉加了份小心。她怀里抱着他的大厚书,身上飘着香香的痱子粉味儿,小下巴搁在他肩头,在他耳边发出小孩子那种浅浅的呼吸。
刚走到房门口,就看见一脸慌张的保姆,显然已经楼上楼下找了个遍。
紧接着他耳朵一疼,她居然咬他。
保姆从他怀里接过她时也发现,半真半假地教训她道:“小唯又调皮是不是?看晚上不告诉你爸妈。”又问他:“没事吧?”
敷衍意味明显,她一点不怕,他也换回一脸漠然,说没事。
保姆转身进楼,小东西像刚才在他怀里那样,脸朝后,闭眼睛吐舌头,冲他做鬼脸。
每当回想起这件事,周熠都会不自觉地摸一下右耳,还记得那天回房照镜子时,看到耳垂发红,赫然小牙印儿,当然还有口水。
说心里话,他那时有点儿烦她。
或者说是心有不平,不忿。
他还记得她刚出生时,何天奎给她起名字时做的解释,唯一的唯。
他连最基本的父爱母爱都得不到,她却能轻易拥有几乎所有人的爱和关注。
那一晚,他想了很多旧事。
有些事想起来难受,只有回忆与她有关的部分时,心情才会轻松下来。尤其是小时候那几桩。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越来越觉得能够有一个无忧无虑哪怕是被宠坏了的无法无天的童年,是多么的难得。
而几天后听到这首《你的样子》时,脑海中浮现的,也是她的样子。
阳光下,草地上,她穿着白裙子,来抢他手里的画。表情微愠中流露一抹娇羞,要知道她脸上骄傲常见,娇羞却分外难得。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美好事物。
这一幕异常清晰,每当回想起,似乎还能闻到当时清新而强烈的草香。
后来了解到,修剪过的草坪释放的一种化学物质,能够直接作用于大脑,尤其是与情绪和记忆有关的区域,能够给人带来快~感和放松感,还可以预防衰老导致的智力减退。因此还有人专门研制出一种“草坪香水”,用来缓解压力和提高记忆力。
所以说,即便是个巧合,也是个美好的巧合。
而且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的确很好看。
他从十几岁起身边就不缺女生的关注。
随着第二性~征出现,他也会去适当“关注”周边的女生,并暗自评判。有的美而蠢,有的美而弱,有的自信过了头,把男生要么当仆人使唤要么当高地去攻克。还有些美的不明显,而在那个肤浅的年纪,根本没耐心去探寻内涵。
那时他已住校,一个月回去一次,看到她在家做陶艺,扎着围裙,坐在拉坯机前,双手扶着旋转的泥坯,表情专注,脸上有泥。
他当时心下了然,原来还有一种美。
都说女大十八变。所以,在异乡的深夜里,他忍不住遐想,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没准儿已经长歪了。还会喜欢画画捏泥巴吗?大概也变了吧。
***
另一道声音响起,把周熠拉回现实中。
他拿起手机看一眼,关了音响,然后接听。
是顾远钧打来的,问:“在哪呢?”
“路上。”
“一个人?”
周熠反问:“不然呢?”
那边沉默了几秒,说:“可能是我想多了。”
周熠没接茬儿,那边迟疑了下说:“我怎么觉着,你跟何天奎女儿之间,有种奇怪的气流呢,你们不是那个什么关系吗?”
周熠心说,今天一个个的都开天眼了?嘴上道:“你的确想多了。”
说完低头,看着右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柔滑感。
“那就好。”顾远钧话锋一转:“不问问我现在在哪儿?”
周熠这才留意了下,似乎听到一点靡靡之音,问:“你在哪?”
“酒吧。”
“千语在这,本来想送她回家,可她非要喝酒。”
周熠正掏烟,闻言一顿,“那你看好她。”
“我看着有什么用?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过来?”
“我过去恐怕越解越乱。”
对方似乎叹了口气,感慨道:“今天闹了这么一出,以她的性格肯定受不了,我怕她得喝个一醉方休。”
“早就该想到。”周熠说完,也觉得这话有点不近人情。
那边果然也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行,我今儿就好人做到底,当一晚上护花使者。不过我可提醒你,人家行情好着呢,刚坐下就有人请客,看那一身行头还有那举手投足的纨绔气,不知是哪家的小开,幸好她还知道点儿规矩。说真的,你想好了?将来可别后悔。”
周熠只道:“别让她多喝,不行就把人拍晕了送回家。”
那边气笑了:“周董,你这建议真是太妙了,我可做不来这技术活儿,很可能闹出人命,要不就是被当成不法分子。行了,不说了,又来了一个怪蜀黍。”
即将挂掉,周熠喊了声:“老顾。”
“今天辛苦了。”他顿一下,“不止今天。”
那边释然一笑,“咱们俩不用客套。”
挂了电话,“叮”一声轻响,火苗蹿起,周熠点上烟。
吐了口烟雾,仿佛带出了胸腔里的浊气,他揉了揉太阳穴。
天色更暗了,路灯亮起,还在营业的店铺也都被点亮。
这才发现这里的建筑都是仿古式,窗子很窄,室内外温差大,一扇扇窗透出氤氲的灯光,衬得夜色越发深沉。巷子口对着的大马路上,一辆辆车子疾驰而过,人人都往一个方向赶。
他却不想动,不想该去哪,什么都不愿想,哪怕接下来一堆事。
手机响,一条新信息,他点开。
“其实这句话,你可以跟她说。”
周熠看着这十一个字,没有反应。
隔会儿又来一条:“女人其实很好哄,用不着山盟海誓,至少度过眼前这一关,就当是送个梯子,给个台阶下。”
周熠笑了下,迅速打出几个字:然后呢?
已经对不住,再拿些不痛不痒的话来敷衍,岂不是更混账……
他顿住,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
然后把手机放到一边。
他宁愿被当作铁石心肠,准确说,他本来就是铁石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