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熠看她几眼,也懒得再跟人斗狠。接受调解,认赔,这时候不禁再次感慨,钱真是个好东西,能让磨推鬼,能让嚷着要把他送进牢里的那混蛋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闭嘴。当然也要顺便提一句,打架技巧的重要性,怎样打得又狠又解气,却不会闹出人命或致残。说起来都是江湖经验。
即使私了也免不了一通教育。他这边一时半刻完不了,打发何唯先回去。她没说什么就走了。
过了会儿,他正在保证书上签字呢,一个装着东西的塑料袋放在旁边桌上,袋子上印着药店字样。他抬眼看她,她绷着一张小脸,也不与他对视,一言未发转身就走了。
回想着这一幕时,周熠刚在酒店开了间房。
手里还拎着那只塑料袋。上楼进了房间后,先直奔浴室。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一侧嘴角破损,还带着点血迹,腮边已淤青肿起,咧嘴时很疼。
他先冲了个澡,然后打开袋子,里面外敷内用的还挺齐活,他拿了个中药创可贴,随意往嘴边一贴,又是一阵刺痛。
穿着酒店浴袍出来,随手按下电视遥控,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撕开一盒酒店备用的烟,点上,仰着头喷云吐雾时有种恍惚感,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有时觉得时间很快,数年一晃而过,有时又觉得真他妈慢,过去的每一个夜晚都历历在目,那些或亢奋或麻木或坚定抑或怀疑的情绪,都跟身上的一道道疤一样,只是不疼了,但始终存在。
发生过的,就会永远留下烙印。
那部电影,他看过,不仅看过,还随手查了西西弗斯的典故,但后来就把这部分给忘了,像是抠图,从记忆里抠掉了。今天看到那幅浮雕,像是被冥冥中一股力量绊住脚,又想不明白,只呆呆地看着。
听了何唯的介绍,像是丢失许久的一块拼图,突然冒出来,自己补上去。再回想一遍电影的情节,整个人都不好了。
跟人应酬时,他也有些心不在焉,胡思乱想着:会不会其实从他开车撞进何家大院那一刻,就已经是个死去的人了?只是因为他“回来”的执念太深,为此不惜欺骗死神,而这后来的一切,不过是幻觉……
一个人想要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会掐自己一下。想要证明自己是个活人,他选择的是,狠狠打一架。
烟灰积了一截,感觉到烫手,周熠这才回过神,朝烟灰缸里弹落灰烬。他起身拿手机,拨出去一个号,没人接。
他把电视音量调大些,正播放的是一档选秀节目,一男歌手痛哭流涕怀念死了多年的老妈,然后唱了一首《我想有个家》。
周熠换台。
这次是真人秀,几个男艺人拉扯着孩子,闹得鸡飞狗跳地做着不知所谓的任务,叫《爸爸去哪儿》。
周熠拿起遥控器,心说我他妈倒要看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儿,床头座机响了,他一接起,就听到一个甜腻腻的声音,叫他哥哥,问是出差还是公干?长夜漫漫要不要有个人陪伴?
他问:“什么叫公干?”
对方解释,他哦一声:“还以为是拿着公家的钱干。”
换来一句娇嗔,“哎呀坏死了你。”
周熠抖了抖烟灰,问:“你叫什么?”
那边答了个英文名,他问中文的,又说了个,他吸口烟说:“这样吧,你改一个,改得满意就让你过来。”
他刚才上来时就在大堂看见几个女孩子,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眼波流转,长得还不算太寒碜,像是在等人,也确实是在等人。
那边嗲嗲地说了一串,什么菲菲璐璐冰冰,他不满:“怎么比我读书还少,这种名字听着就不真诚,起码得有名有姓吧,我帮你想个,就姓何吧。”
那边娇笑着问:“荷花?”
周熠一口烟呛了,咳嗽个不停。
他开了瓶酒给自己压惊,拿着酒瓶去窗边,二十几层的高度,正好俯瞰城市夜景,高楼林立,灯光璀璨,繁华而陌生。坐在窗台上对瓶吹,酒精蛰得嘴角生疼,却也有种刺激的快~感,杀人越货般的刺激。
人还真是矛盾的动物。有些厌倦了的东西,却也会偶尔想念。
沙发上的手机忽然响了,纤细轻柔的女声唱的英文歌,歌名是“still alive”,来自他玩过的一款游戏。接听后,对方声音低沉道:“刚才不方便,什么事?”
周熠说:“我今天手痒,跟人干了一架。”
“在哪儿?”
“大街上。”
“原因?”
“……路怒?”周熠摸了下仍然刺痛的嘴角,老实交代:“还去了趟派出所,做了笔录,应该也被监控拍到了。”
“你还真是不低调。知道了。”
周熠听到电话里有人喊:“老罗,走了。”他迟疑下,还是问:“在哪呢?”
“昆明。”对方说完就挂了。
***
何唯再次见到周熠,又是一周后。
这期间,她一直在学校,跟爸妈联络时,也听说过有关他的只言片语,比如,他一直没回家,但仍正常工作,还去总部开会,作为被重点培养的青年中层之一,他要经常过去汇报工作,顺便接受考察。
看来爸爸果然如那晚所说,打算把周熠培养成帮手,无论是否经过鉴定,是否有血缘。其实对她来说也一样,无论是周叔叔,还是亲叔叔。她要改掉“没大没小”的毛病,把他当作长辈。
何唯这样做着心理建设时,面前放着一件雕塑。
她的展品之一,那个wildness。
按惯例,这种参展作品都要等展出结束后,才能按照买家留下的地址寄送过去。那位直男师兄拿着周熠留下的地址左看右看,念叨着“那一片好像都是别墅,果然是个没品位的土豪。”单子被何唯一把夺过,顺便瞪他一眼,老说实话的人真讨厌。
她双手托腮,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方形底座之上,是一只向上张开的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像是要抓住什么,五指用力,指尖微收,手背青筋浮起。粗犷之中,又带了一点野性。
陈嘉扬看到时点头,说这个做的不错,有进步,又问有原型么?她当时撒了个谎,说没有,想象的。被他夸了句很有想象力。
更有想象力的是皮皮佳,居然说这只手要抓的是——胸。当着侯小玮面儿说的,然后俩人达成一致,贼笑着问她灵感哪里来的?被她轰走。
其实她也在想,它要抓住什么?
她画过很多张草稿,同一只手的各种姿态,有嚣张的,竖起一枚中指,仿佛与全世界作对;有愤怒的,握拳砸向墙面,墙面四分五裂;但最终还是选了这个,狂野之中,还带了一丝迷茫,想要抓住什么,但自己也不清楚。
她又想到,卡蜜尔曾做过一只脚,为她那时的挚爱,后来的灾星。
然后就听到车声,何唯立即起身走到窗边,看到那辆黑色的悍马开进来,暮色中,车身锃亮,像一只即将在夜色中狩猎的猛兽。
不多时,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是他独有的节奏。
她犹豫了会儿,把雕塑装进木盒。
周熠房间里没开灯,天还没黑透,窗口透进来些许光线。
床上摊开一只小行李箱,他正从衣柜里往出拿衣服。何唯看到这情景,不由一愣,脱口而出:“你要走?”
周熠头也不回,“出差。”
何唯松了口气,低头看一眼自己捧着的长形木盒,说:“我来送这个。”
周熠再去拿衣服时,往这边瞥了眼,冲茶几方向扬下下巴,“放那儿就行。”
何唯依言放过去,又往他那边走了两步,问:“你为什么要买它?”
“想买就买了。”
这回答,真是简单粗暴,跟没说一样。
也是,还能指望他能有什么解读呢?
何唯看见他把一件质地挺好的白衬衣叠两下就往箱子里一塞,不由皱了下眉,又发现他嘴角的伤口已经好了,又是一张祸水脸。
但是她却觉得他有哪里跟以前不同。
他的大衣脱了随手搭在沙发上,只穿一件黑衬衣,同色西裤,衣裤剪裁都很得体,显得人气质卓然。忙忙碌碌的样子更显得勤勉能干,他其实也挺适合这种“商界精英”的扮相。何唯一愣神,这个人,会是她的叔叔吗?
然后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自从她进来,他都没正眼看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