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无双是无影山庄自老到少捧着长大的,是名门正派,是惩恶锄奸的大侠,但那性格绝称不上善。
陌无双是冷的。
他不通人性。
凡是他的东西,哪怕不要,别人也不能动。
陌无双看不上花月苓,但花月苓是跟过他的奴才。
扎在肩膀上的飞镖没有毒,陌无双端坐不动,垂下眼帘,挑了一下桌上的菜,看起来兴致缺缺。
飞镖是用来试他的,花月苓背上凉了一片。
他推开梁川,站起身,对梁川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淡了,我无事,你不必担心。
但是傻子听不懂他的话。
他只是觉得花月苓突然变得很冷淡,他很疑惑,看着花月苓滴血的伤口,苓苓?
花月苓夜半带着梁川要走。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路过旁边的小屋子。
却看见桌子上点着蜡烛,蜡烛旁一张纸条,陌无双留的——已走。
花月苓点亮油灯,小屋子内陌无双睡的床已经空了。
花月苓怔住,梁川还猫着腰,困得眼睛睁不开,迷迷糊糊凑过来,苓苓。
花月苓握紧梁川的手,不用走了,我们回去睡觉。
虚惊一场。
花月苓拖着梁川回屋,一觉睡到天亮。
夜半吹了冷风。
命不富贵,偏偏还身娇体弱的梁川发了烧,花月苓探他的脑门,皱眉,你在家里躺着,我去城里为你抓药,一会儿就回来。
梁川拽住他,苓苓,我饿。
花月苓推开他的手,就知道吃,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想吃什么?
烧鹅,烧饼,烧鸡。
花月苓翻了个白眼,没钱,只能挑一个。
梁川想了想,那烧饼,便宜。
花月苓一下子心软的不得了,给你带烧鸡。
梁川发着烧,脸红彤彤的,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你啊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不傻。
好,你不傻——我走喽,你就在家等我啊,不准乱跑。
嗯,等你。
花月苓拿了碎银进城。
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烧鸡,烧饼,烧鹅,推开屋门,傻子,你看我全给你买了。
……
没有梁川的声音。
花月苓走向床,傻梁川,梁川?
躺在床上的梁川静悄悄的,被褥上一片猩红。
花月苓一顿,手伸过去掀开被子。
傻梁川的脖子裂开一个口子,血都不流了。
梁川。
花月苓扔下手里的东西,扑过去给他擦脖子上的血。
触手是凉的,一碰他,梁川就像木板一样向后一挪。
尸体僵了。
梁川。
梁川。
花月苓叫他,捂住他的脖子,不疼不疼啊,我去给你叫大夫。
一会儿就不疼了,你忍忍。
低头的时候大颗大颗眼泪砸在地上。
花月苓手里给他输内力,嘴上喃喃,再忍忍,一会儿就不疼了。
那么大的口子。
他的傻子那么怕疼。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动静。
花月苓放下沾满鲜血的手。
以后他叫傻子,再没人答应他了。
明明走前还好好的。
梁川。
花月苓搂着梁川的尸体痛哭出声,以致嚎啕大哭。
是有多可怜。
死的时候,还饿着,连顿饱饭都没有吃。
他的梁川。
他的傻子。
没了。
门外走进一人。
神色极淡地走近花月苓。
花月苓爬下床,抱着那人的小腿,公子,无影山庄灵丹妙药众多,求您救救梁川。
我为您,当牛做马。
求您救他。
我不能没有他。
陌无双不做声。
花月苓看着他,慢慢放开手,是你?
陌无双抬起他的下巴,一冷一艳,正脸相对。
花月苓道,你杀了他。
那又如何,陌无双的神色没有变化,那双眼睛常年积雪似的,始终是冷的。
“花月苓,我三月前就已在这儿,你能见到我——”
“是我找到你。”
自始至终。
没有魔教追杀。
不是逃难至此。
是陌无双,自己来找花月苓。
为什么?花月苓问。
来找我丢的东西。陌无双笑了,却很恶劣,用手抚开花月苓脸庞的碎发。
一切似曾相识。
在夜幕阡陌。
梁川还在的时候。
花月苓伸手抚开梁川颊边的碎发,道,捡回来的东西是要还的。
梁川问要还给谁。
那时一切还没有答案,花月苓道出的问题,被藏在另一条花路的耳朵听到。
埋下一条死路。
陌无双对梁川的杀意在花月苓为他挡镖时,达到巅峰。
他只是好奇藏在凌安山的花月苓会做什么。
会重返魔教报复他。
还是伤痕累累,再出现在他面前,甩不掉的,又爱他,又恨他。
——都不是。
花月苓要把自己甩得干干净净,和一个傻子在一起,每日计较那么几两银钱,扮得不男不女。
很碍眼。
不应该是这样。
现在我出现了,你就应该结束你那无聊的游戏。
那个傻子,死了就死了,你哭什么。
余光里是躺在血泊的梁川。
花月苓恨得发抖,因为强忍着,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他要杀了陌无双。
还不够,他要让陌无双,千百倍地,更痛苦地死。
花月苓轻微地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你看你,我只是拿那个傻子激你,你怎么就,怎么就把人家杀了。
是么?
您说呢?花月苓搂上他的腰,眼泪无声地流下,我是怎么爱你的,你不知道么。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
你来找我,我开心都来不及。
陌无双推开他,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颗药丸,居高临下地看着花月苓,吃了它。
这是什么。
不会害你。
花月苓吃了药丸。
苦的,还涩。
意识渐渐变得迷糊,花月苓倒在地上,闭眼最后映在眼底的是梁川冰冷的尸体。
醒来时是在一辆马车上,车轮轱辘轱辘地转,一路向北去。
花月苓扶着额头直起身,身旁的陌无双慵懒地翻着书页,醒了?
花月苓甩甩脑袋,有些怔愣,方才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只是让人很难过,心口又闷又慌。
车外仿佛有火光,花月苓从窗口向远方看去,一惊,公子,左边那村子好像着火了。
陌无双看了一眼,不必管它。
花月苓看着那火光,心口莫名一疼,花月苓躬起身子。
陌无双看他,也是一愣。
花月苓眼角流着泪,头发漱漱变得全白,他摸着自己的脸,怪了,我怎么就,哭了。
陌无双收回眼神,你都记得什么?
花月苓看他,公子今日带我去了凉城拜访老庄主,此刻是要回无影山庄呢。
不是,陌无双摇头。
嗯?
回去跟你说,陌无双指了指车内的小茶几,泡壶茶。
花月苓跪在小茶几前,温水,洗壶,再洗茶。
纤细的手熟练地翻转,一如来山庄后每日为公子做的那样。
公子,喝茶。花月苓将茶水递给陌无双,连带的陌无双都以为这是六、七年前的光景。
花月苓又看向窗外,落日慢慢沉下,天色渐黑。
待那日暮彻底落下,新一日便要开启了。
这先前,生老病死,舍离爱恨绝。
是黄粱一梦。
具都散了。
听公子说,自己中了奇毒。
这才让自己头发白了,失去一段记忆。
那些记忆,无非就是为公子煮茶舞剑的寻常日子,公子道忘了也罢。
花月苓便也不在意。
他胸肺处有极大的伤口,好像是被人用剑穿心而过。
左手也没以前爽利,拿东西总是抖的。
夏日多阴雨天气,他左手腕儿一阵阵的疼,半夜被疼醒了,迷迷糊糊地翻了一个身,把手探出去老远,傻子,给我揉揉。
外面一道惊雷响起,闪电照的屋里顿时一亮。
花月苓从床上坐起,头上都是汗。
嘴里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却道不出来。
他侧头看被穿堂风吹的飞起的床帘,偌大的房间空落落。
少了一个人。
但是少谁,他不知道。
他下床关窗,站在窗前看外面倾盆大雨,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