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背上的人忽而低声喃喃,子临放缓脚步,仔细听了听,细微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红烧肉……烤鸡……大猪蹄子……”
他哑然失笑,如数家珍:“还有红烧蹄膀,糖醋鱼,烧鱼,叫花鸡,烤鸭,炖大鹅,肉包子,糖醋里脊……”
背上的人微微动了动,子临心中一紧,接着提醒:“小傻子,等走出这片沙漠,回到人间,我带你游遍大山大川,吃遍各地美食,看各种话本子。”
她又一动不动,他叹了口气:“小铃儿,如果你醒过来,我再也不欺负你,只由着你欺负,好不好?”
“等你醒过来,我会对你很好很好,比你过去现在未来遇到的所有人都对你好。”
他背着风铃儿,一路喃喃自语,像是承诺背上女子,也像是给自己的承诺。
人总是要有些念想的。
走出脚下沙漠,也需要一个信念。
他们会离开这片寸草不生的地方,去往春风和煦的人间,体会四季变化,共享人月两圆。
这样想着,子临步伐迈得更大了些。
夜里,风铃儿依然没有醒来,睡得昏昏沉沉。
沐雪走了过来,眉心微蹙:“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照顾她。”
大漠夜空澄净如洗,一碧千里,似可举手揽月,擦拭星辰。
习习凉风中,子临声音暗哑:“其实,很多年前,我便认识她了。”
第32章 眼儿媚
十几年前,千机楼遭逢大火,付之一炬,他幸免余难。那时候,小小少年望着一片灰烬,心底茫然不知所措。
身后路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的声音传入耳中:“千机楼偌大家业,真是可惜了。”
“大人都走了,小少爷一个人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从天上跌入泥里,只能认命了。”
“真是可怜哟。”
是啊,他该怎么办。
可是,他该怎么办,与那些人又有何干,小小少年心中惶恐不安,一滴泪也不曾洒下。
谁说从此该只剩悲伤,抑或愤世嫉俗;谁说便要一路消沉,抑或卧薪尝胆;谁说该要报仇雪恨,抑或自怨自弃……
那是他的人生,他怎样想、怎样做,是自己的事情。
他的路,与任何人无关。
不过,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说对了一部分,这一切终究彻底改变了。
他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头,望着家家户户昏黄的灯光,闻着夜风中的饭菜馨香,忽然发现,没有一份温暖属于自己。
“这个花环好不好看?”黄衣小女孩蹲着柳树上,手里举着一只新编的柳条花环。
月上柳梢头,惊得绿叶微颤,水光潋滟,也晃得他一时无法挪眼。
小女孩见他停住脚步,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似泛着银光的新月:“我将它送给你,你莫要伤心了,好不好?”
“我没有伤心。”他握紧拳心,脱口而出,复又垂下头。
他只是有些生气,有些茫然,还有些心痛罢了。
小女孩跳下树梢,水波潋滟,一树白光闪烁不定,伴着悦耳铃声荡漾。
她站在他面前,俏生生又带着十二分认真地对他说:“我把花环送给你,你以后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那样粗糙的花环,街头随处可见,可是,当他望着黄裳少女清澈目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讷讷接过花环。
晓夜如梦,微风荡漾,绿柳轻拂,三只月牙弯弯。
其实,他一开始便认出了她,那个送他花环佩戴一身金银花铃铛的小姑娘。
只是,从未想过该有什么羁绊。
那日池沐雪下山,她毅然决然挡在自己面前时,他忽然觉得,这个小姑娘,眼里藏有两只月牙,笑起来甚美。
晚风拂起怀中女子的发丝,他专注又认真道:“若一起度过此劫,我们成亲,好不好?”
“求求你醒过来。”
“你若醒过来,我送你最大最亮的夜明珠。你……”
“不然,我就将夜明珠送给别人。”
晚风吹散男子的声音,沐雪眸底点点星光,七夜低头擦拭着噬魂。
子临说得断断续续,不知何时,怀中黄衣女子动了动,素手纤纤,轻轻揩去他脸上泪珠,眉眼弯了弯:“你好吵哦……”
“傻瓜,不要难过。我只是有些累,你说的话我可都听着呢。”她用力扯出一个笑脸,指着自己心口,“也都记在这里。”
“你放心,我会活得比你久,再将你吃穷的……”
温柔月光下,白衣少年身上光晕如纱,声音急促,里面夹杂着哀求:“那你不要再睡了,好不好?”
望着他灼灼目光,黄衣女子忆及白日里的话,俏颜似染了胭脂。
子临看见她满面通红,心中焦急,又摸了摸她额头:“怎么样,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吗?”
她嘴唇合翕着,却发不出声音,又沉沉睡了过去。
几人加快了步伐,晚霞映红半边天时,没有遇见期盼的幻光,却看到一座古城。
与其称之为古城,不如说是一堆黄土废墟。
夕阳余辉下,黄土城墙泛着金光,废墟四周,有人设下了结界,几只妖怪在外徘徊逡巡,恨恨不得入。
沐雪七夜面面相觑,小心避开来往的妖怪,一左一右护着背着黄衣姑娘的子临进入结界。
坍塌城墙内,一片荒芜。房屋顶被大风掀走,墙壁被风沙侵蚀,里面家具落满灰土,似几十年不曾有人居住了。
几人心中失望,沿着街道胡逛乱走,意外瞥见一口古井。井口上盖着块破布,似为了遮掩风沙。
令人惊讶的是,井边还趴着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妇人,她披头散发,正举起木瓢,自顾自地饮水。
老妇人听见脚步声,蓦然抬头,眸底光亮一闪而逝,一脸防备地盯着他们。
她手中葫芦瓢落地,澄澈井水迅速沁入干涸的黄土中,无声无息。
第33章 横波目
望着澄净透明的井水,他们不约而同地舔了舔皲裂的嘴唇,似感觉到了清凉甘甜,顾不得旁人,径直拿起水桶,喝了个饱。
风铃儿饮下不少井水,身体依旧虚弱,人却幽幽醒转过来。
子临拦住偷偷爬开的老妪,只见她披头散发,满身污渍,唯有一双眼睛清如秋水,炯炯有神。
他蹲下身子,轻声问道:“婆婆,我们没有恶意,请问您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
老妪愣怔许久,似不知如何开口,说得结结巴巴:“记……记不清……了。”
“为什么不离开呢?”
“离开,怎么离开?”似在思考如何措辞,她说得极慢,“往前走,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遮荫,只有吃人的妖怪。离开,死路一条。”
她在这片废墟里,也不知呆了多久。
原先城门边上那颗枣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再也不会抽芽了。
而她等的人,也一直没有回来。
猝不及防,她一把推开毫无防备的子临,用只破旧木桶遮着自己往前爬。
“结界是您设下的?”七夜再次拦住老妪,眉心微蹙。
能设下如此结界,想必不是普通人。
老妪放下木桶,似想到什么,目光温柔许多:“设下结界的人,走了。一直没有回来。你们也别怪他心狠,外面那些妖怪,贪得无厌,若放他们进来,这口古井里的泉水,哪里还有你我的份儿。”
贪得无厌的,又岂止是妖怪。
沐雪上前,继续询问:“您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活下来的?”
大约太久未与人讲话,老妪说话时利索时不利索。她心底不耐烦,没好气道:“坍塌屋子里,有风干的种子。这里,有水,有吃有喝,就这样活下来的。”
虽然活得不甚体面,但至少还留着一口气。
几人翻箱倒柜,也寻到少许风干的粮食,一起坐到废弃的廊檐下,商量着接下来的行程。那些种子硬得像石头,勉强也可裹腹。
风铃儿恢复了些体力,开口询问:“你们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沐雪摇了摇头:“我刚才试了一下,她几乎没什么灵力,不像布下结界之人。”
“那她对我们便没什么威胁。”子临心情甚好,畅快提议道,“我们先吃饱喝足,在此修养几日,等大家恢复了元气,多备些水,继续出发?”
七夜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