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韩宫里的火还在烧着。他的剑上恐怕还有她父王的血。
她既然能自己突破乱兵的阻碍跑到这里来,就一定能去到紫兰轩。她之所以没去,而是来到了断崖上——
她可能真的是来——
卫庄是一个坚决不愿承认自己有所恐惧的人,可那一刻他不得不直面内心:他不仅害怕她死了,还怕她想死。
风大天寒,下面又乱的不成样子,一时间想说什么也不是个地方,他只得抓着她胳膊,沉声道,“跟我回去。”
回到当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不过几尺的距离,却都是无话。
在以往的相处方式中,他们沉默,先开口找话的必然是红莲。但现下紫女说了她不知怎的就不说话,卫庄只得先开口。
“你……呃……”
完了,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本来打算看她一眼就走的。想起来他们也有三四年都没好好说过话了。
“你身体可好些了?”
——废话,卫庄自嘲。
红莲抬眼又垂眸,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宫里多少还能剩下一些东西,我已经派人去收拾了——”卫庄说着见她脸色动了动,“你若是还想要,就给你送过来,要是不想要了,就让他们处理了。”
红莲微微地摇摇头。意思应该是不想要了。
“你这一阵千万不能出去,再过些日子,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们就离开新郑。”
红莲终于表现出一些明确的情绪变动,脸上露出了惊讶和疑惑。卫庄抬手试探了一下她的额头,之前他刚刚从外面进来手凉,现在手温暖回来他才伸出去查看温度,只剩下低烧了。
“我们的韩国,以后就不存在了。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我会还你一个更好的韩国。”
四目交汇,彼此都想将对方的眼底探看得更深一些。纵然卫庄神经再粗,再不解人情,也确凿地寻到了红莲神色中的不安、脆弱、痛苦与恐惧。他看在眼里,有心想安慰,可一下又跨出不过心里那一道墙,再亲密的感情,被几年的漫长时间一隔断,总会有些生分,更何况当年他们连一个像样的承诺都没有,而他还是一个天生心冷嘴冷的人。但卫庄心中踌躇着,又唯恐她真的被那天的惨烈场景吓出个好歹,再者突然变成亡了国的公主,换谁一下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心里的疼惜之意还是占了上风,他主动握住了她的一只冰凉的手,“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想了,也不用怕,以后你都不用害怕了。”
——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安慰人的能力和剑术简直是在两个极端上。
但红莲挣扎着坐起来,搂住了卫庄一条胳膊,把脸埋在上面。这是她思念了四年的身躯,她把眼泪印在上面,没有哭出声音,但后背一直在簌簌颤抖着。
一瞬间卫庄心里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哭出来总比憋着强。静默了一会他抬起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红莲——”
“我不叫红莲了,从今以后我叫赤练,红莲再也不存在了。”她抬起头,说了醒来以后的第一句话,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卫庄怔了一怔,然后迅速答应,“行,叫什么都行,不过你得先吃点东西,然后把药吃了。”
“我们……能去哪里?”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细,带着微哑,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的哀鸣。
“我有地方,你不用担心。”
“好。”
卫庄叫人送了吃食和汤药进来,他端过一碗蛋羹,破天荒第一次打算动手伺候人吃饭。
“来吧,我喂你,尽量吃一点。”
红莲大大吃了一惊。她没什么胃口,但还是一口一口把送到嘴边的东西都吃下去了。
她觉得那一晚侵入她心里的寒风,侵入胃里的寒风,侵入骨头里的寒风,侵入生命里的寒风,渐渐都被驱散了,她整个人回暖了,重新活过来了。
卫庄还有无数事情要忙,挤出这一会的功夫已经实属不易了,见她吃了饭吃了药就准备走。
他转过身去,突然听见红莲在身后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他心里一动,没有再回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其实卫庄还有一件事没有和红莲说:他亲手把她父王杀了。
他并不想瞒着她,总有一天他会和她说的,但看她的状态,现在并不是个好时候。
秦国要把韩王安抓回秦国做傀儡,他一路杀进宫里去,赶在他们之前把他送走了。
韩王再软弱无能,毕竟也是当了这么多年君王的人,心里都明白,剑插进他体内,他嘴角带血说了一句,“谢谢。”
临死倒还像个男人,卫庄想。
他心里升起了难能可贵的那么一点恻隐,当然也有可能是讥讽,他凑近韩王,一字一句地说,“你还应该再感谢我一件事,红莲不会有事,你放心去吧。”
韩王安眼睛先是瞪大了,瞠了片刻,又闭上眼换上了一副平静的表情,挤出了一个难看的扭曲的微笑,蹬腿咽气。
红莲醒来之后的那一段时间,谁要是叫她“红莲”,她就会不厌其烦地纠正,“我是赤练。”
卫庄和紫女都是以前叫“红莲”叫惯了的,一时半会都改不过来,紫女说,她一下经历了这么多,国破家亡的,一时受了刺激有什么反常的之处也是正常的,也许慢慢就好了。
卫庄显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她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叫什么无所谓,人好好的就行。
他没想到,“赤练”这个称呼,就这么一直用了下去。
(四十六)
半个月后,紫兰轩彻底人去楼空。这座在韩国兴盛了十来年的烟花之地,从此结束了它的繁华声色。之前就有懂点行情的人传言,紫兰轩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风月场所,在韩国灭亡后,之前还都不相信的人纷纷看出了端倪。在被秦军侵占的故都新郑,紫兰轩生意虽不做了,但成了一个谁也进不得的地方,连驻扎于新郑的秦国将领都不敢贸然侵扰。
衣香鬓影,花语动人,莺歌燕舞,笙箫鼓弦,不夜的灯火,漫天的烟花,顾盼生姿的女子,鲜衣怒马的少年……这是韩国这个盛产美人歌舞的土地的末世记忆,从此往后一个国度就此消亡,一个时代已落下了帷幕。
红莲和卫庄一起,在新郑城门外与紫女道别。
卫庄面色极其不善,一脸的苦大仇深,知道的说是他在和昔日伙伴作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迫不得已把他的敌人放跑了。其实他在这个时刻,还在犹豫要不要干脆把紫女打晕一同带走算了。
他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后来他对紫女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劝阻,就差没强行使用武力了。可是紫女铁了心要走。她知道卫庄已经拿出前所未有的耐性和她拉锯了,但她也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
红莲在紫兰轩住下后,卫庄和紫女还谈了许多次,结局都不怎么愉快,甚至有一次,红莲隔着门听见他们吵了起来,不仅卫庄凶,紫女也凶得很。她之前从未见过紫女和别人吵起来过,更没见过紫女和卫庄吵起来。红莲见紫女先摔门出来,在门外站着的她不禁十分尴尬,但紫女率先对她优雅从容地笑了一下,照常一样走下去,但红莲眼尖,她瞥见紫女在楼梯拐角那里抬手拭了一下眼睛。这也是她唯一一次见紫女落泪。
红莲犹豫了一下,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卫庄在窗口站着,背对着门,不知在想什么。
“她哭了。”红莲默默站了一会,开口道。
卫庄过了半晌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他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如果换作是红莲非要去涉险,他会二话不说直接把人制服然后关起来,日后慢慢解决。但换作紫女,他总不能也这么干。
在卫庄心里,能与他产生“关联”的,能让他的心有所牵动的,能让他在意其生死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母亲,师父,师哥,韩非,紫女,红莲。总共就这么几个,还有一些已经不在了。他绝不愿再多放一个去生死未卜。
再者,韩非不在了,他若是活着,在世间最挂念的两个人不过也是红莲和紫女,这些卫庄都知道。而在卫庄的行事准则中,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在他看来自己只要活一天,就得保证红莲和紫女安然无恙地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