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她亲手断送了,最后的那么一点寄托和希望。
红莲拼命咬着手腕,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
她年轻的头脑总是上演着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梦,哪怕一次又一次的命运重创也无法彻底毁灭它们。事发之前,她心中还存活着那么一个微弱闪烁的希望的火苗,虽然她自己都不肯承认,不肯直视,但那渺小的希望的确存在,她觉得只要活着,她和卫庄总还是有机会的,她不信卫庄真的能对她一点情意都不剩,只要他还有那么一点恻隐,就还有卷土重来的盼头,哪怕这盼头遥远又渺茫。
她甚至想过,若是这一次她帮了他的大忙,他就算面上不会多看她几眼,心里也一定记着她的好,然后,也许那种微小的可能就会变大了许多。
然而现在那最后残存的火种也彻底变为了无法复燃的死灰。再也不会有任何情爱的希望了。
她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最大能力把他救出来。然后,他们之间就再没有然后了。
“我会想办法救你的,我马上去找紫女,你一定要等着。”
红莲还要防着外面候着的人,这里绝不是让她不顾一切催动情绪的地方。她尽力平复了一会,用力把眼泪全抹掉,最后和他讲了一句,起身理了理衣裙,定了定神向外走去。
她已拿出必死的决心了。
(三十三)
赤练从梦里惊醒了。她会反复做一个不愉快的梦,前两年犹甚,现今已经好久没有再梦到过了,不曾想此夜它却又出现了。
反复的梦里她反复给卫庄奉上一杯酒,而卫庄反复在她面前倒下,白色长发上沾染着淋漓的血液。她一次又一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周围一切的声音她都听不见了。她自己一个人在梦里横冲直撞,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像空气一样穿过所有人所有事物,想阻止这一切继续下去,她觉得也许她抓住了某个人某件东西,接下来的情节就不会上演了,可是她从来碰不到。她看不到所有人的正脸,他们都侧对着她,背向着她,她想看见他们的脸,看见他们的眼睛,可是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正确的位置。突然间,在慌乱中,她感到自己被一截冷冷的目光攫取了,她刹然回头,看见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和鲜血的卫庄死死地盯着自己,那目光是可以剜心的铁钩,锋利冰冷。她在这种目光的切割中一脚踩空,无限下坠。
忽而她又置身于猩红的一片火光里,她四下奔跑不知要跑向哪里,她想找一个人,她一边跑一边拼命进行无声呐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她肺里的空气要被耗尽了,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胸口渐渐干瘪萎缩,像是秋冬飘零的枯叶,她想闭上嘴,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继续狂呼。在一片滚烫的血污中,有人遍体鳞伤的躺在里面,不是他,绝对不是他,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跑过去,看见了卫庄,原来她在找他,她找到他了,她是在找他吗?是的。她找到了,可他银灰色的眼眸已经停止了转动。
于是赤练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愣了半天,借着窗外的光线看了半天床帐的顶壁,认出了这个她在此度过了无数夜晚的房间。夏天天气比较热,白日里为了通风床帷都是束起来的,他们昨晚剧烈厮缠直到子夜,睡着前谁也没想起要将帘子放下来——其实赤练都不知自己是在怎样的状态下睡着的。因而此时室内有光亮照进来,能让她把一切都看得清楚。
她叹了口气,又是这个梦。她数不清第几回了,可能在她心里,自己都不想谅解自己。
赤练随意翻了个身,想丢开难过的感觉重新睡去,却被窗口的月亮震惊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非常大,非常近,几乎占据了整个窗棂,仿佛要挤进屋子里来,看上去一抬手就能触到。
而且,那月亮是红色的,通红通红的,像是汪着满满的血,要满得淌下来。
赤练看得怕极了,她条件反射地扭身就要去叫卫庄。
可她一转身,立即又呆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浑身上下的血霎时都凉了,全身无法抑制的颤栗起来。
卫庄侧躺着,脸朝向她,双眼一动不动地睁着,嘴角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可怖的笑容,五官七窍都流出暗色的血,淌了一枕头。
霎那过后,赤练一跃而起,发疯一般尖叫起来。
(三十四)
卫庄这晚睡得比较熟,至少比他以往睡得熟。他向来睡眠较轻,这是常年行走江湖的习武之人的共同特点,在睡梦中也要保持一定的警觉。
可是无论他睡得有多熟,也被这一声高亢凄厉的尖叫惊醒了。他第一反应是迅速伸手到枕边去摸鲨齿,摸了个空,心下又是一惊,彻底清醒过来。
他彻底清醒后,随即发现自己是在流沙他自己的寝殿里,自己的床上,周遭一切如常。
只是借着月光他看见身边的赤练已经坐了起来,蜷缩成一团,背影剧烈地起伏着。
他有些一头雾水,捏捏眉心也坐起来,“怎么了?”
赤练听见卫庄的声音,不仅没回应,还更加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把自己缩得更紧了,甚至像是要躲他一样,往边上蹭了蹭。
卫庄坐起来靠近她,发现她双手死死按着心口,呼吸急促粗重。他第一反应是抓过她的手腕去试探脉搏,这又是一个常年行走江湖的习武之人养成的习惯。见她的脉相除了跳动得快一些,也并无什么异常,卫庄多少放下心来。他想起那声尖叫,想来她只是做噩梦了而已,只是不知什么梦能把素来胆大的赤练也吓到。
月光下她赤裸的肌肤像绸缎一样透出细腻动人的光泽纹理,欢纵过后他们也只是简单的清洗了一下,赤练身上不着寸缕,当然卫庄也什么都没穿。卫庄头脑中有一瞬滑过了前半夜他们二人的激烈纵情,但即刻又收回了,现在显然不是回味那些的好时机。他伸手抚上赤练光溜溜的脊背,在夏夜里她身上竟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背上肌肉也紧绷着,喉中发出了压抑着的呜咽啜泣声。
卫庄微微皱了皱眉,他诧异起来,不知她究竟怎么了。他拽过掉落在一旁的绸缎薄被裹住赤练,低头试着去探看她的脸,尽量柔声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身上不适?嗯?”
赤练终于缓缓抬起头看了卫庄一眼,眼中已经汪了盈盈一汪清水,在月色下闪着微光,她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到卫庄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
卫庄愣了一下,但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下,随后他用力回抱住了赤练,揽着她的腰臀往上托了托,拉起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说实话,他很是莫名其妙,想象不出她突如其来的伤心崩溃到底缘自什么,但他还是不遗余力地给了她一个仿佛无限长久,无限坚固的怀抱。
如果一个人做了一个噩梦,好不容易从其中挣脱,以为自己回到了可以安心的现实中,庆幸那一切只是一个梦而已,但不料却又看到了比那个梦还要恐怖的场景,那么真实,十有八九他会感到难以承受的精神崩塌。
赤练真正吓醒后,有好一会都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她甚至都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她的心跳得厉害,她能听见砰砰的声音,每一次心脏的下落都坠得很疼。直到她终于确认听到了卫庄如常的声音,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看到了那张好整以暇的熟悉的面孔。
她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潮水一般汹涌袭来的情绪了。拍上心岸把她压倒的,是一种莫大的庆幸和莫大的失而复得感,明明那只是个梦而已,可是她没料到噩梦醒来还是一个噩梦,她一度以为那真的是真实。她长久的隐忍和克制就像一块冰墙,一旦被水冲破就什么都阻挡不了了。她已然失去迅速重建情绪壁垒的能力,只能放任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嚎啕哭泣。
赤练的这种阵势让卫庄也稀罕地慌张无措了一下,他完全不敢撒开手,只得搂着她,不断摩挲着她的后背。怀里的人哭得话都说不出来,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卫庄自诩不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他羞辱嘲讽别人的能力尤其卓越,分析其桩桩件件的庙堂江湖局势也往往是用语精准,一针见血,可是唯独对上赤练,有些时候他常常不知说什么好,或者说,不知该怎么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