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桑夫人忽然掩住口,呜咽了一声。
“我的小桑果!”
“嗐!”桑州王抓住了夫人的肩膀,道,“就知道哭哭啼啼,是谁说闺女不惦记你,见面得抽她一顿消气的?!哈!咋一见面,就叫起闺女小名儿来啦!多少年没这么叫过,你也不嫌腻歪!”
桑夫人柳眉一竖,一记杀人的眼刀阴阴飘了过去。
桑州王顿时怂成了鹌鹑。
桑不近在路途中已悄悄恢复了男装,他气宇轩昂地走过来,道,“阿爹阿娘,回去再说话吧,幽无命也在呢。”
听到这个名字,桑州王与桑夫人面色不禁微微一变,望向他身后。
幽无命笑得像春风般和煦。
他总算没有口无遮挡直接叫人家岳父岳母,而是施了个王族标准的见面礼,温声笑道:“桑州王,桑夫人,幽无命有礼了。”
桑氏夫妇正色回礼。
虽然在路上时,桑不近已将事情大概地告诉了二老,但眼睁睁看见这云境十八州最骇人的疯子、狂徒就这般像个老实女婿一样走在身边,夫妇二人一时之间还真是有点儿接受无能。
桑远远走在桑夫人身边,余光偷偷瞥他一眼,见他走得像模像样,那一身风度气质,既有王者的气派,又谦逊温和斯文有礼,实在是个影帝。
桑夫人时不时便攥一把桑远远的手。
好似怕她丢了一般。
“小桑果,”桑夫人低低地说道,“分明送你出嫁也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情,可不知为何,阿娘总觉着,你已离开许多年了。”
桑远远心弦颤抖,说不出话来。
理智告诉她,她,桑远远,生长在现代文明之下,有父母,有亲人,有事业。可是感情上,她却不自觉地依恋面前这个熟悉的人。
其实此刻想想,见到桑州王与桑世子的时候,她也曾有过血脉相连的熟悉感,只不过他们小心翼翼,不敢靠太近生怕吓着她,而她当时心中装着幽无命的事以及与韩少陵和离的事,也无暇去体会那本不属于她的亲情。
直到这时,她才忽然想起桑不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小时候总赖着我,要我偷偷带你到天都看看,我原想着及笄便带你走一趟。谁知稍大一些,竟不知从哪学到一身端庄,居然埋怨我胡闹。这次病过之后,反倒是回复了些从前活泼的模样!”
而当时,桑成荫是这样回答的——
“对对,我就说不该让小桑果嫁人不该让小桑果嫁人,当初没订亲的时候多可爱的小桑果,一见那韩少陵,便和外头那些子闺秀一样,变成了木头人!嗐!”
桑远远皱了下眉头。
幽盈月在五年前,是以小夫人的身份嫁给韩少陵的。她是幽州王嫡女,若不是当时韩少陵已定了亲,正夫人位置已被人占去的话,幽盈月不可能是小夫人。
所以桑远远和韩少陵定亲,是更早的事情了。
订亲之后,她就……变了吗?她从前,就是现在这般模样,而遇到韩少陵之后,就变成了个规矩的待嫁王女?
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呢!
能培养得出桑不近这种女装大佬的桑氏水土,又怎么会养出个木偶般的王女来?那个木头一样的桑远远,一言一行照着‘女德’刻出来的桑远远,存在的意义就好像只是为了替梦无忧铺路的桑远远……她是谁?
桑远远愣了一会儿,脑海里不禁浮起了最哲学的疑问——我是谁?
她从来也没料到,与桑夫人的相认竟然没有半点勉强。
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母女一样。
她的心中渐渐浮起了一个令她有些许惊骇的念头——该不会,她才是真正的桑远远吧!
她轻轻吸了几口气,凝望左右。
桑王宫的宫城和道路,既陌生,又熟悉。
桑州王带着幽无命径直去了书房,桑不近看了看桑氏母女,欣慰地笑着,转身追了上去。
要谈的事情,着实是有点多。
……
桑远远被桑夫人带到了她曾经的寝宫。
一刻钟后,桑夫人总算是哭饱了。她收了眼泪,高高挑起了眉梢,得意非凡:“那父子两个有什么用!分明自己照顾不好闺女,还给我打马虎眼儿,说你谁都不记得了!没用的东西,以后也不认他们,活该!”
桑远远:“……阿娘我确实是忘记了许多事情,我可以看看这里吗?”
“当然!”桑夫人道,“想添什么只管对我说!”
桑远远环视着大殿。
来到这里,熟悉的感觉更加浓郁了。
她走到大木柱的边上。
木柱子上,刻着一道道痕迹。
她仿佛看见一个小女孩,每年长高一些,父母兄长围在身边,开开心心地在木柱上刻上一刀,然后一家人乐呵呵去庆生。
她盯着木柱发了会儿呆,然后径直走到宫殿一角。
墙角歪歪斜斜刻着一行小字——
“桑不近是乌龟大王八!还要从台阶掉下去!”
字迹虽然稚嫩,但她看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她的字。破碎零散的画面在眼前一晃而过,她忽然便记起了当时的心境——具体发生什么事完全不记得了,就只记得桑不近年少顽皮,把她气得够戗,那一瞬间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与往昔共鸣了,恨不得把桑不近摁在地上一顿摩擦。
她站了起来,脑袋一阵眩晕,脊背寒气直窜。这,绝对不可能是别人的记忆!她和桑不近,绝对曾经一起长大过!
桑夫人急急上前搀住了她。
“阿娘,离家太久,女儿不孝!”千头万绪涌到心中,她捂住了嘴巴,哭得像个孩子。
不知在哪里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她一哭,桑夫人哪里还抑制得住,当即手执着手,哭成了两个大花脸。
许久,两人断断续续歇了下来。
“阿娘,”看着桑夫人肿成了桃子一般的眼睛,桑远远迅速压下了情绪,手一招,抛出一朵大脸花,“来来来,试试这个!”
桑夫人瞪着大脸花,柳眉倒竖:“桑不近这个鳖孙!这么好看的向日葵,他居然给我说妹妹放的是大嘴花!我这心里还愁了好几天哟!”
桑远远喜极而泣。
这都多久了,她,终于听到一个人正确地称呼她的大脸花了。
不过桑夫人这个骂法是不是出了点问题?桑不近若是鳖孙,那她……算了,随便吧。
桑远远笑笑地摇着头,指挥大脸花往桑夫人脸上呼呼地喷洒养颜灵雾。
等到母女二人做完了大脸花SPA,正殿中,晚宴也准备妥当了。
毕竟是幽州国君驾临,该少的礼仪还是少不得。
侍女鱼贯而入,助桑远远洗漱、更衣。
这一回她穿的是月白的丝袍,缀满了繁复的暗织花样,头上顶着不大不小的华冠,如缎一般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对镜一照,不知年纪,只知是人间绝色。
侍女搀着她步入设宴的大殿。
灯火辉煌,上首两首王者行礼之后,端正对坐。
桑远远能感觉得到,桑州的文武百官亦是个个绷着脊背,紧张得不行。
坐在幽无命下首的是桑州首相,他真正是如坐针毡,朝着幽无命的那半张脸上居然浮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桑远远落座之后,忍了又忍,才没把笑容浮到脸上。
这一回,她与幽无命之间隔了好几个座次。他要看她,便得侧过大半个身体,视线擦着身边首相的鼻子经过。
这样一来,坐在他身边的那个鹌鹑首相更是浑身难受,一张刻板的方脸上生生挤出了几分哭相。
桑远远憋着笑,感觉到幽无命在看她,她便朝着他的方向不动声色地举一举杯,饮一口果酒。
他立刻满饮一杯,然后故意把杯子重重落在案桌上,示意他喝光了。
这些日子朝夕相伴早已习惯了,今日却忽然这么隔着大半个宫殿遥遥相望说不上话,两个人都感觉到了一点心照不宣的默契。
暗中做一点小动作,悄悄往来,十分新奇有趣,你来我往,桑远远很快就喝到微醺,心中觉得喜悦。
宽敞威严的殿堂之中,他见她坐在灯火下,身上罩了一层朦胧光晕,出尘绝世,仿佛偶然降在了眼前的仙子一般。她的光芒那么明亮,照进了他这满身黑暗。
他轻笑着,举杯连敬桑州王。
终于,桑成荫不甘不愿地清了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