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来。”此时万里无云,赤红的日头照耀着满地积雪,扈婆子被映在雪地上的日光耀花了眼。她瞅着三位玉立婷婷的公子哥,琢磨着怎么才能让红豆速速地在三人中做出选择,如此她也好把剩下的两个说起其他的闺秀。
“老妈妈。”李正清咳嗽一声,示意进门的扈婆子向书案那边瞧, 扈婆子打眼一望,只见蕙娘哭得梨花带雨,杨之谚手足无措地安慰她。
“怎么,大姑娘不乐意这门亲事?”扈婆子奚落一声。
李正清心里急了一下,待收到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定下心来,握着书案故作沉稳地看书。
“爹,你听扈妈妈都这样说了,你还不认账!”蕙娘急了,一头扎进李正清怀里,抽噎着说,“爹,你瞧你给蘅姑定下的亲事……稀里糊涂的,连人家是不是统领都不知道,就巴巴地跟人家做了亲!我料到、料到你给我定下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李正清眉心跳了一下,这么多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合家老少全仗着邹氏养活,也不为蕙娘姐弟几个敬重他。
“大姑娘怎么能这样说话?”扈婆子又开了口,“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姑娘放心,我替你相看过了,人家的哥儿,家大业大、学问又好,一表人才的,包大姑娘满意。”
“我不依!”蕙娘捂着脸,抽噎个不停。
“姑娘……”杨之谚急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了半天,猛地跪在李正清面前,“叔父——”
“你这是干什么?”李正清作势要搀杨之谚起来。
杨之谚急急地说:“叔父,我……蕙娘,还请叔父成全我们!”
扈婆子不禁为杨之谚着急,这书呆子活像是个细口茶壶,满肚子都是皮薄馅大、令人垂涎三尺的饺子,偏生倒不出来!
李正清装傻地问:“成全什么?杨兄弟的话,我怎么不明白?”
“哎,爹——”蕙娘才开口,扈婆子忙伸手在她臂弯上拧了一把。
杨之谚忙说:“请叔父将蕙娘许配给我,我、我,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这……”
“李举人,还犹豫什么?难道,你嫌杨举人学问不高、人品不好?”扈婆子笑了。
李正清蹙眉道:“不是这样说……是杨兄弟孤身一人在京城,若是我应下了,他家中不乐意,又或者已给他另外定下了亲事,这不是耽误了我家蕙娘吗?”
“这好办得很,”扈婆子弯腰把杨之谚搀扶起来,对他说:“杨小兄弟,你给你家里去一封信,告诉令尊令堂,就说你要和举人千金、康国公府的干女儿、两淮节度使府上的外甥女定亲。杨举人,不是我说,早先不是李举人一家收留你,这会子你早冻死在大街上。这样忠厚仁义的人家,你家还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这一封信一过去,你家里保证会应下。”
“不可!”李正清急心里咯噔一声,照着扈婆子的说法,他不就成了趁人之危、骗亲的无耻小人了吗?
“爹!”蕙娘连连顿脚,扈婆子忙问:“怎么?李举人还瞧不上杨举人?我告诉你吧,杨举人家在他本乡,也是数一数二的缙绅大族——”
“我不是说这个!”李正清皱眉,“我的意思是,写信时,不必提起什么‘干女儿’、‘外甥女’。”
“老身知道李举人清高,不爱慕虚荣,但这都是事实,叫杨举人在信里写上一笔,也碍不着什么。杨举人,你说呢?”扈婆子转向杨之谚。
“我这就写!”杨之谚忙走到书案边,濡墨铺纸。提笔时,望着袖口上的翠竹刺绣,心头不禁盈荡起脉脉的暖意。虽说在家时,也有女儿家悄悄摸摸地向他暗送秋波,但彼时,他是家中的骄子,哪像现在,他一身落魄,蕙娘仍钟情于他……
“写呀!”扈婆子催了一声。
蕙娘停下啜泣,见李正清并没给她定亲,都是扈婆子在捣鬼,忍不住娇嗔道:“老妈妈,你别催他……他落笔前,要仔细想一想呢。”
“我是替姑娘着急。”扈婆子促狭地一夹眼睛,蕙娘羞赧地一低头,“促狭鬼!”扭身要走,扈婆子赶紧把她拦住,“姑娘,外头冷!姑娘,我记得你有一身大毛衣裳,怎么不穿着?冻出个好来,那就没地后悔了。”
蕙娘唯一的一件大毛衣裳,被她改了之后送给杨之谚了。此时扈婆子提起,蕙娘忍不住看向杨之谚,杨之谚恰也看过来。
四目相对,带出满室春光,扈婆子看了,宛若久旱的大地遇上甘霖,说不出的畅快;李正清不免怅然若失,重重地吭了一声。
杨之谚脸红得宛若融化的铁水,提起笔来,行云流水地写下家书,写完之后,双手捧给李正清看。
李正清既想成全女儿,又羞于看见“干女儿”“外甥女”一类的字眼,扭着脸不肯看。
“我来瞧瞧,”扈婆子抢过书信,反反复复地看了两三遍,见杨之谚面上呆呆的,心里却也有两分清明,信里只说李家待他极好,并未提起蕙娘柔情万种、特别照顾他的事,“行了,信我带出去,叫赵二爷的伙计去南边时送向杨家。”揣了信,又把蕙娘、杨之谚眼眸间你来我往的情意看了一遍,走出书房时心里仍旧甜腻腻的。
这份甜腻,在她看清八角亭子里的一双璧人后,又增添了两分。
她打量着亭子中并肩作画的二人,带着两分悲悯地走向柳祺。柳祺背着手,瞅着扈婆子一拐一瘸的腿,好笑道:“老妈妈,听说你和如意庵里的葛姑子打了一架?”
“那秃子跟少爷告状了?”扈婆子忿忿地撇嘴,“车多不碍道,这个贼秃子敢坏我的勾当!要不是看少爷面上,我早拆了她一身的贱骨头!少爷,我这条腿,是为了给你当差弄坏的,你瞧——”
“为我当差?”柳祺轻轻地一轩眉头,眼角的余光瞥向亭子里,怎么瞧那一对人都碍眼得很。家里那堆惯会趋炎附势的墙头草们,都在窃窃私语,说靖国公两口子有意要将靖国公府交给二房。空穴来音,未必无因。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给他大房找个靠山,让靖国公夫妇不敢那么肆意妄为。而要找到靠山,必须先挪开一块绊脚石。
扈婆子笑道:“可不是么?”顺着柳祺的眼神一溜,发现柳祺看向那对璧人的眼神满是不甘,她寻思着在葛姑子那摔了一脚,跌了好大的面子,这面子无论如何都得找回来。
“少爷,李二姑娘想在十五那天,出城上香。她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都得老身来替她拿主意,你说,叫李二姑娘去哪上香好?”
柳祺嘴角扯了扯,猜测着扈婆子的用意,没有吱声。
“少爷,李二姑娘上香的事,我可一个字没跟旁人提起,单等着跟你来说,老身待你的这片心,只有天知道!老身知道少爷见多识广,相好的人儿个个如花似玉……”
“胡说八道!哪有什么相好的?”柳祺嗔了一声,扈婆子笑道:“少爷,你还瞒我?老身眼睛花了,心可不糊涂!那个葛婆子替少爷干的茧事,老身一清二楚。”
柳祺听扈婆子在撮合他和李红豆,就大概猜到扈婆子为什么跟姓葛的尼姑过不去了,“老妈妈越老越糊涂了,什么话都往外头唚!李二姑娘要烧香,只管领着她去如意庵。”
“就怕葛姑子记仇,要向李二姑娘多敲香油钱。”
“放心,她没那么大胆子。”柳祺忽地想到了踢开绊脚石的法子,暗暗地将个荷包递给扈婆子,“不要在李二姑娘面前贫嘴薄舌,到十五那天,只管领着她去——我在如意庵东厢里等着她。”
“这万一出了什么事……”扈婆子使劲地在荷包上捏了捏,柳祺好笑道:“光天化日之下,能出什么事?我不过是想跟李二姑娘解释一些误会而已。”
“爷,宋五把银子准备好了,拢共七万两雪花银,只等爷过去点清。”柳祺的小厮走了过来。
“哎呦,少爷您这是在哪发的那么一笔财?”扈婆子咋舌。
柳祺笑道:“发什么财,是我母亲借给宋五开客店的,现在到期了,宋五来还银子。”对陶纵、赵筠点了点头,回头瞅了一眼人头晃动的书房,就领着小厮告辞了。
“七万两……说是借的?”扈婆子不信地喃喃自语,见赵筠也走到了亭子里,忙一拐一瘸地走上亭子,郑重其事地向陶纵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