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遗憾大抵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待他赶到斗姆元君语焉不详圈出的一大块地界,又找到润玉时,润玉已然是两三岁的孩童,会冲那养他的老郎中甜甜地笑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凡人短短五六十载寿辰,他实在不舍得浪费半点。便连魔界中娇妻属下都一并忘了干净,日日捏着隐身诀,藏在人家院中大树上,看着小小一点点润玉吃着百家饭长大,从白白一团到能端正坐在书桌前皱着眉头辨草药,从被周围妇女们怜爱到被少女们红着脸窥伺。少年人挺拔的身姿,捡草药时将头发高高束起,露出一段洁白的颈来,阳光下晃得人目眩。他私心作祟,鬼迷心窍,扯来枝叶,强行拉过一片荫。仿佛是要把什么掩在自己翅下,藏起来,叫所有人都找不到。
这还不是他做过最匪夷所思的事。
自从在凡间陪着润玉以来,他便干尽了能干的荒唐事。什么拿石子砸欺负润玉的小男孩儿啦,趁人读书的时候摘了叶子往书页上吹啦,什么帮人择草药掐错了根啦,什么将在院中睡着的人抱回房里,忍不住在脸上吧唧亲一口啦,伤风败俗,不胜枚举。
最不堪回首的,大抵是某日他见着村里某位天天远远望着润玉的姑娘,因帮家里人拿药,在院子中喝了一盏润玉亲手泡的茶,不知从何而来的占有欲,促使他捏了只小虫丢进人领口,吓得姑娘失手歪了茶杯,湿了衣衫,只好不告而别。
事不算完,回忆起往日女子们投向润玉的视线,堂堂魔尊就差点把自己气成肥啾,脑袋一热,做了个荒唐透顶的决定。
是以润玉小郎中开门时,发现自家院子里,树根旁,惊现一只撞晕了的黑漆漆的乌鸦精。
“那我叫你……鸦鸦?”
那一瞬间其实旭凤是有很多话要说的,什么本尊堂堂六界唯一一只凤凰怎么就是乌鸦了,什么兄长你的文采呢套话呢怎么就想出鸦鸦这个鬼名字?但看着小润玉充满着好奇,友好,唯独没有任何恶意与怀疑的双眼,他将所有反驳都咽了回去,轻轻嗯了一声。
算了,鸦鸦就鸦鸦吧,那条闪闪发亮的龙都成凡人了,一点不丢脸。
多久没有见过兄长这么干净的眼睛了呢?
第14章
润玉是一个噩梦中的美梦,一场情迷意乱的大醉,一把打开过去的钥匙,一个失足跌入便从此命不由己的沼泽。是他心尖血,眉间砂。
这点是他过了很久才慢慢了解的。
第15章
在润玉身边,他便不再是天界的废火神,也不是魔界的尊主;没有人告诉他父母尽逝兄长惨死,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所谓天帝之位,和空荡荡不明所以的六界之名叫他继承。在润玉这里,他就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妖,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他理直气壮地喝完润玉泡的茶,说着帮他整理药材却故意放错地方,气得人眼睛发亮,结果也不过一个指扣落在额角。他心安理得吓跑那些窥伺润玉的姑娘,或真或假似真似幻说些我养你一辈子的话,看人无奈又好笑地摇头,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某人两万岁的风骨。
除了某日润玉问及他妖界,害他以为润玉不要他了、要赶他走以外,一切都那么美,美得让人宁愿长醉不复醒。
但记忆从来都不是可以包袱似随意丢下的东西。他的润玉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他记忆里的兄长,却在每每两人对视的时候,发觉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觉。
凡间的润玉笑起来如春风和煦,生气时会压低嗓音,桃花眼弯起来可使寒冰融成流水,可记忆里的夜神大殿从来是恰到好处的笑,恰到好处的气愤,恰到好处的不满,眉梢的弧度仿佛都经过精确的测量。他不知道是记忆出了错,还是这个润玉出了错。只是一夜夜地开始做梦,梦里一会儿是夜神与他调笑,说祝天界战神凯旋,一会儿是天帝将赤霄架在他颈侧,一会儿是幼时模糊不清的画面一下子清晰起来,母神因为他们的顽皮惩罚兄长,一会儿是叛乱前夕兄长冷冷的眼,说对他来说的美好何尝不是一场噩梦。
他在梦中看见润玉的隐忍和疏远,却在日日被唤醒时见到凡间润玉关切柔和的脸。
“你看上去不舒服。”润玉说,用手背试他额间温度,“感觉有什么不适吗?”
他痛得五内俱焚,视野不清,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几近要呕出一口心头血。得一把抓住人手腕,半晌才垂着眉眼,看似调笑地回上一句,“小郎中,我头疼。”
润玉抽回手,欲要敲他额角,却似被什么触动,犹豫一会儿道,“……或许是染了风寒,你便去床上休息一会儿,我去煮点药。”
没人想过妖会不会染风寒,两人心思各异地心照不宣。
被润玉一下下顺着背抚摸,间或安抚地捏着后颈和脊柱的时候,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天界,有时他们玩累了,他一路跟到璇玑宫去,要跟润玉同睡,又不安分地易做噩梦,润玉便这么将他搂在怀里,一下下,顺着他的背。直到两人都昏昏睡去。
如今重温旧日,他却只能装作自己睡着,暗中咬住被角,才可压抑住心里涌动的不明所以的恶念,和溢到喉间的悲鸣。润玉却感觉到他肌肉紧绷,以为是效果不佳,于是愈加轻柔地揉捏,帮他舒缓。
他几乎想将人掀开,摁在床榻,看着他惊慌如幼鹿的眼,逼问他,质问他,痛苦地指责他知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堪比挖人心肝,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多恨他,却又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骨血里。可润玉何其无辜,他降生到这个世上,仍对上一世这个弟弟存着一点惯性的好,又有什么错?他不也因此而窃喜不已吗?
后来他终于安慰自己,人与人终究无法理解,哪怕骨肉至亲。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多年之前的润玉。
话虽如此,可为什么,时隔良久,还是会有这样的切肤之痛?
渐渐地,他开始恨这一世润玉。恨润玉这一世凡人,无知无觉活着,无忧愁而尽是平安喜乐。他愤恨,嫉妒,到快发了狂,下定决心要告诉他真相,却在开口时变成了不痛不痒的,“大户人家的两个儿子”。哪怕润玉聪颖,觉察到不妥之处开口询问,他也看似从善如流地告知了天帝魔尊的真相,却在结尾坠了个六世凡人的谎。
神魂亏损,六世凡人,便可重归仙位。到底是撒给谁的谎?
那讲完故事后的怅然若失,是不是意味着其实,他曾想通过这个故事表达些什么,得到些什么?
他终于在矢口否认自己是凤凰的那一瞬间明白了他最怕的是什么。
曾经的天帝一无所有,曾经的魔尊失去了父母却仍然享有几乎所有人的爱。可他其实也两手空空,他所依凭的不过是兄长永远在他头顶,为他承担责任,肩负重裁,处理好所有棘手麻烦的事,让六界稳稳运行。他对那兄长,有神明似的信仰,又有血脉相融的亲密不可分。
他恨润玉,恨润玉走得一了百了,留他一人在世间徘徊。但他更怕的是润玉会恨他,厌恶他,遗弃他,哪怕只是一介残魂和转世,去恨他。他希望润玉仍然原谅他,爱他,接受他,温和地接纳他。他已经没有了父母,没了天界,不能再没有兄长。否则他哪里还有家呢?
可这一世凡人的润玉,终究不是他的兄长。旭凤借着他的爱苟延残喘,他却不能代替自己的前世去原谅。旭凤花了凡间数十年,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天帝死去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没有家了。
第16章
许下永远不可兑现的来世之约,他握紧润玉的手,不去看那些从凡人体内四散的光点。这一次润玉的魂魄是彻底散于天地,遍寻不见。
润玉死过两次,一次是天魔大战之后,死于穷奇之噬;第二次是在凡间,死于老病之苦。第一次他暴跳如雷,冲出魔界要找回润玉的灵魂,拷问也好质问也罢,不愿相信润玉就这么死了;第二次他心死如灰,维持着将脸埋在人掌心的动作到神思俱明,却连眼泪也无,只有他轻轻地呢喃声呵着一点热气,氤氲眼眶。
“哥,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去找你。”
“哥,我不是凤凰,只是流浪在外,无父无家的一只乌鸦。”
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