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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炙烤万物。
飞檐楼台,亭阁景观,半数已成残垣断壁。烟尘茫茫,有风轻拂,将那些建筑,都模糊成一只潜身欲起的巨兽。
巨兽大张着口,只待择人而噬。锦觅站在那里,满心茫然。
方才,荼姚于众人面前,自述罪行,坦承自己杀害洛霖夫妇一事;接着她又揭露太上天帝,当初为登帝位,拉拢鸟族,抛弃花神,甚至不惜勾结魔界,弑兄篡权;且为分化水族势力,引诱龙鱼族公主,始乱终弃在先;后为隐藏润玉身世,暗中支使她亲手屠灭龙鱼族上下;更因忌惮鼠仙揭破此事,而当众处决鼠仙灭口。
太微行事,这一件件,一桩桩,都染满鲜血,污秽不堪。虽都是旧闻了,其中猫腻也早已广为人知,但此刻被公然扯破了掩饰,扒出来丢到人前,还是难免激起满堂大哗,直教天家颜面扫地。
荼姚历历列举,事实一一披露。锦觅木然听着,一时心乱如麻。
爹娘的死,终于有了一个交代。她既痛楚,又欣慰,也难过,还侥幸。
荼姚供认,杀害先水神夫妇,是她一人所为,旭凤全不知情。
旭凤却泪盈于眶,颤抖着唤了一声“母神”,便哽咽着说不出话了。
原来不是凤凰做的,他是真的不知情。锦觅想着,真好。
她终于不必痛苦矛盾了,她的仇人不是凤凰。
至于荼姚是凤凰的亲娘,在她看来也不重要了。冤有头债有主,上一代的仇怨,她不会牵扯到其他人。
荼姚如今恨毒了太微,豁出性命不要,也只攀着太微一人撕咬。太微眼下,最为忌恨的,却不是荼姚。
太微盯着润玉,目光怨毒。
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的刻骨怨毒。
在太微看来,荼姚和其他人,加在一起都不是他对手。但是润玉,可真的让他太恨了。
此次功亏一篑,都只在于这个逆子。
润玉也在望着他,目光沉静,气息冷定。
走到这一步,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快意,但无疑是舒心的。
几千年隐忍,郁结在怀,今日终可一荡心气,一浇胸中块垒。
求仁得仁。他的目地,皆已达到了。
他要为遇人不淑的娘亲复仇,为无辜罹难的母族昭雪,为大义赴难的鼠仙翻案。
他也要为旭凤的称帝之路,扫除一切障碍。
——他要旭凤光明正大地做个圣明天子,他决不允许旭凤的声名因为涉嫌杀害洛霖夫妇而被拖累。
人最大的敌人,其实不在别处,只在自己。润玉此前的汲汲以求,始于童年伊始便尝尽苦头的求不得。他这半生,焚心以火,常为年少不可得之物而困扰。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润玉已经和自己周旋了这样久,如今终于彻底想通了,所谓的既生瑜何生亮,说到底还是心坎难过。
从来都不是旭凤不肯放过他,只是他自己难以放过自己。其实人各有志,术业专攻各有不同,润玉不需要通过战胜旭凤来证明自己。润玉只是润玉,即使有许多事,只有旭凤能做到,但也有许多事,是旭凤也做不到的,唯有润玉能办到。
所以,放下了执念与愤恨,润玉从此就只做自己。
就如此刻,总还有人,能迎风弄潮,造就大势,直叫天帝之尊,也屈膝折腰。
太微阴毒地盯着他,他亦回之以冷眼相视。
他要他这位不可一世的父帝看到,也要全天下人都记住: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也总会有人,甘愿以身殉道!
太微终于被他冷彻目光所激怒。
狂风骤起,千光万幻,撕裂寰宇。
金龙暴起,太微现了元神,腾空而起,又俯冲直下,衔雷霆一击,向着润玉而去。
疾风扑面,袖袍振飞。润玉长身玉立,一动未动。
旭凤面色惨白,颤抖不已,半天没有出声,至此方才如梦初醒,蹬地而起,狂呼出声:不要——
却另有一道红光,亦然腾身而起,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球,冲着金龙而去!
金龙火凤,纠头摆尾,相互拧成一团,于半空嘶鸣不已。他们彼此缠斗着,滚撞不休,一路激起巨响,烟光爆裂,又震塌了无数楼台亭阁。
金红两道火光,卷成无解连环,交错着,朝临渊台的方向一径地远去了。
锦觅呆呆望着半空,突然一个激灵,擎了匕首,下意识就追了上去。
但她还是迟了一步。
待她冲到临渊台边,正好看到荼姚死死卡着太微的脖子,太微也狠狠扯着荼姚发根,两个人绞作一体,难舍难分,齐齐滚下高台,还在互相谩骂不休。
云暗雾浓,电闪雷鸣,瞬间吞没了龙凤的身影。天底下最为尊贵的一双夫妻,做了半世怨偶,终于走到了同归于尽的境地。
脚底一软,锦觅无声跪倒在地。
这对天家夫妻,在双双坠落临渊台之际,可曾体会到娘亲当初被逼跳下的感受?
任你富贵贫贱,在死亡这件事上,终究都是平等的。
之于锦觅,这个收梢,大约就是一个结束了。
但对于润玉而言,这将是另一个开始。
时空是无数宇宙的集合,每个宇宙之间原本互不交涉,但因缘际会之下,却也可能互相碰撞重叠。
自火神梦中,他已看过了,火神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
时空交错,总有罅隙裂缝。火神所在之世界,正是因为同这个世界交汇而产生了罅缝,因而才成就了这样一段机缘。
润玉不会忘记,他自火神梦中,看到了怎样一个世界。
一个正常人都无法把自己当作是人的世界。
润玉决不会认为,那样一个世界,能够与己无关。
去到那个世界,继续另一个自己未能完成的大业,拨乱反正,本就该是属于润玉的未竟之功。
如今见到旭凤,他已心满意足。他也准备好了,第二次同旭凤告别。
其实告别这回事,第一次自以为永诀,自然情真意切,无所不言。可再要从头再来一次,又难免尴尬。因为别语已尽,临到末了,相顾无言,心有万语未尽,却近君情怯,实在没有余话可讲。
何况,他们的父帝母神,又是因为润玉的缘故,堪堪在临渊台双双殒命身亡。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其实做了这一切,润玉决不后悔,就像郑庄公也决不会后悔诱杀了弟弟共叔段。只是当初庄公同母亲武姜诀别,立誓不至黄泉不复相见,说的时候信誓旦旦,日后却又还是后悔了。
而今事到临头,告别在即,润玉也还是忍不住,想要多看旭凤一眼。
他只有这一个弟弟。旭凤心心念念,两处为难,求的不过是一个父母健在,天伦美满。今日,他却亲手让旭凤在一夕之间,失去了全部护恃。
男儿到此心如铁,却也难消一滴离别泪,难消一捧至亲血。
但人世间,总有些事,即使早知遗憾,也非做不可。进退两难,求不得双全,那么唯求问心无愧。日后旭凤如何看待,他也不必在乎了。
隔得远远地,他凝视着失魂落魄的旭凤,蓦地又想起邝露和锦觅来。
无辜卷入纷争,邝露以后再难抽身而退,太平度日,故他早已为她做了打算。一封万言书,洋洋洒洒,针砭时弊,就是他留下来的全部政治遗产了。待他离开之后,由邝露当庭呈上,便作为他为邝露谋定的筹码。
邝露从来审慎妥帖,此番宫变又主动站出来操持大局,协同栖梧宫上下共渡患难,建立了同袍之谊。日后,由她来辅佐天帝,是再合适不过。
而锦觅……她和旭凤早已两情相悦,如今误会解开,他二人之间……也是再无阻碍了。想到这里,润玉也难免黯然。锦觅能因为旭凤之故而自裂陨丹一回,往后难道就不会再有第二回 吗?这是他早该预料到了的结果,事到如今,今后有何发展,都与他无关了,又何必还要计较?
本自孑然一身,何妨孤身上路?
时光交汇,天门中开。衣带飘飞,他独自走入光幕之中。
眼前昏昏测测,千变万化,忽觉日月凌空,斗转星移,乾坤倒错,环宇坍陷。他知道,就是这里了,这是通行时空的隧道。
身侧忽有红光闪现,像是一团火,熊熊燃烧,随风卷入,以要将他烧化的力道,狠狠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