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姚从未真正以为自己做错了,这会儿看到润玉手中的寰谛凤翎,才觉出了自己的真实处境,早就已是众叛亲离了。她的独子,为全母子情分,为全忠孝仁义,可以代她受过,可以替她顶罪,却不会再信她,不会再敬她。
旭儿当初警告过她,不准她伤害兄长和锦觅,她没有信。如今旭儿要把她的罪孽都包揽下来,她这才觉出这后果的严重。是她的错,她自己万死以偿也毫无怨言。可她的旭儿,却是要拿他自己的命来惩罚她呀。
不自觉地战栗起来,她颤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润玉看着她,默然片刻,平静道,为还我龙鱼族一个公道,为给锦觅一个真相。
荼姚垂下眼帘,终于低下了那时刻高高在上的头颅。沉吟许久,她重新抬起头来,你想要我帮你指证陛下,也想要我的命。
润玉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他的目光微微一凝,也不知那一刻想到了什么,竟然暴露出一丝迟疑。
他当然不是在同情杀母凶手。荼姚笑一笑,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反而轻松了。
我这条命,给你,也好过便宜了太微。
她不再称呼太微为陛下,显然是已经同他决断。润玉却并不为此而松口气,他眉梢一抖,觉出一种看不见的刀气,寒森森贴上颈项来。
果然,荼姚下一句便是,但我也需要得到你的承诺。
否则我即刻自尽,又或者是拖着你一起死,无论如何,也不会令你如愿。
润玉知道,她说得出,也就做得到。她能当众指证太微,自然也能顺便一起拖他下水。他心中全无意外,只是哂然一笑。母神一生醉心权势,汲汲以求,皆是为旭凤扫清道路。而我之所求,只为大仇得报。
帝位权势,于我不过粪土。母神若不放心,我可立下上神之誓,此生定不会与旭凤相争。
他这样说,换来荼姚一声嗤笑。
夜神当真精于算计。你只需动动嘴,一句誓言,换我和太微的命,这样的交易也太划算了些,我不做。
润玉淡淡道,母神又待如何?
荼姚静了静,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来。
她将瓷瓶抛给润玉,却不说话。
润玉接过瓷瓶,也不打开来看,就这么托在手中。他沉思片刻,推断道,母神此前被关入禁狱,后又居于紫方云宫,且失了泰半修为,又将琉璃净火传于他人。何况母神今日受人所激,来得仓促,想也不是为了亲自动手杀人,故而随身携带此物,当是作刑讯逼供、折磨羞辱之用。
摇摇瓷瓶,瓶中传出滚动碰撞之声。润玉道,是丹丸一类物事,看来我猜对了。
荼姚点点头,夜神果然心思玲珑,一点就透。她的眉目原生得极美,此刻细眉高挑,眼白部分又多于眼黑,视线斜眄过来,就显得异常尖锐刻薄。
她冷冷道,此物名为“三尺之寒”,意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三尺之寒,顾名思义,乃是寒药。荼姚道,此药性寒,一经入体,便即难消。平日潜伏于体内,每七日发作一次,发作时寒气逆行,手足冰冷,冻绝内息。
此药不致命,却也不可解。
话尽于此。旭儿既然信你,连寰谛凤翎也给了你,我这个做娘的也不能杀你。她直直盯着润玉,你若愿意服下此药,我这条命随你拿去。
就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我也会带着太微一起下地狱。
她确实怕了那句母债子偿,可要就此应了润玉,她又不能安心。
一时极静,细小风声和心跳声都汇作一股。润玉目光冷定,凝视她半晌,动手打开了瓶塞。
荼姚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初我说过,我什么也不要,只求带走我母,从此隐居避世,容我二人相依为命。
可惜母神不信。
他把瓷瓶举到唇边,竖起瓶底,扬颌仰头,颈项线条拉成天堑孤崖,喉间微微耸动,将瓶中之物尽数吞下。
不自觉屏住呼吸,荼姚发觉,看到润玉服下药丸,汗流浃背心惊肉跳的竟然会是自己。深吸一口气,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你应得这样爽快,却叫我更加不能放心了。
钪琅一声,润玉顺手将瓷瓶掷在地上。偏过脸来,他此刻眼神,令人想起上弦的箭,弦亮如银,而箭镞呈现出火燎的红。
他蓦然一笑,扬起眉来,眸光流转,逼视之下,好似霹雳弦惊——
母神不必惊疑。你的命,我还没放在眼里。
你是他人手中的刀,而我,却是要找持刀的那个人。
辱弃我母,覆我龙鱼族,挟洞庭水族以为制衡——
此不配为人,更不配为君父。
第28章
夔牛正杀得性起,横冲直撞,腾起烟尘无数。数百天兵组成法阵,勉力将其拦下,却也困它不住,反被那凶兽一番撕咬冲撞,各个身上都挂了伤见了红。
血腥气又刺激了这劣畜,夔牛仰起头来,一阵厉声嗥叫,声如雷震,刮入耳膜,惊心动魄。眼看其目露凶光,越发蛮悍狂暴,列阵天兵心中也怯了三分。有人慌中出错,脚下一软,乱了序列,阵法松脱,则破绽百出。夔牛冲突窜跳,不时叼起一人又狠狠甩出,几如直入无人之境。
场面更加大乱,一时满地狼藉。
风凛凛,烟滚滚,穹茫茫,目昏昏。
一片喧哗声中,忽地混入了滚水沸开般的沉闷声响。这动静并不大,旁人也未曾留意,夔牛却收住了步子。
它侧耳,作出聆听的姿态,并不转头,却突然将身一扭,粗野长尾猛力狂甩,炸开一声巨响。尾锋所过,有如巨鞭,掣电穿风,击得地面崩裂,激起碎石纷纷。
风啸如雷,其鸣如雷,然而迎面直贯来的,却是一道光。
雷,可动于九天之上,却挡不住这天地也要为之低昂的光。
流星赶火般的一道焰轨,拖曳着莫能逼视的亮芒,一出世便即模糊了时间,就好像是从洪荒尽头迸发出来的。弓弦振响,箭风疾劲,贯穿夔牛的尾骨,扎入地底,将其狠狠钉在了地上。
夔牛吃痛,庞大身躯剧烈挣动,尾尖亦然拍打不休,吼声穿霄入云。
不待它作困兽之斗,当头又是嗖嗖两箭,霆击而至,杀气沛然。
夔牛皮厚如甲,刀剑难透,然这两箭,却是不留余地,直取双眼这等柔软之处。
午正时分,一天当中阳光最为炫目的时刻。其时四下火起,楼台坍圮,满地呻吟哭号,烟尘和着血汗混成泥污,栖梧宫的穹顶却依旧蓝得那样纯粹,近乎于透明。
碧空万里,云映霞曦。锐响寒风里,金边汇成一线,如电光,如石火,隆隆飞啸而过。
这就是夔牛在世间所见到的最后景象了。
电闪雷鸣,火光蔽日。
凤翎箭矢,余力至而不止,劲风过而不竭,直挟着夔牛的巨躯都滑出数尺。夔牛双目中箭,惨声嘶鸣,喉声震天,背上鬃毛根根直立,分明如刺,竟仍强撑身形,悍然不倒。
也只在须臾之间,弦彀一指,凄风凝滞,第三箭到了。
这一次,是冲着喉管而来。
弓弯如月,矢亮如雪。
血溅三尺,山石欲坠。丘峦般的一片阴影,晃了晃,覆落下来,重重摔倒在地,栽进一片血污里。
夔牛终于轰然倒下,围守的天兵们挣扎着站起身来,方才长吐一口气,却又乍然见到诡异情形——
丝丝绿线,诡谲如魅,又不绝如缕,自火神掌中腾起,于半空中交织成一个巨大的茧,将夔牛的尸体包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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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神回到临渊阁时,荼姚已经不在了。
地上落着一件白衣,是润玉来时所披,他却也不捡。润玉盘坐在地,双目微阖,脸色苍白,似正在运功调息。
看他如此,火神心中便是一紧,忙伸手去探他腕脉:可有受伤?
一触之下,肌骨冰凉。润玉睁开眼,却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其实他不信,但观其脉象,又确实查不出什么异常。
左右看看,火神看到几片碎瓷,白玉色,光泽润滑,裂散成八瓣莲花。他记得,先前不见此物。
他没问。他知道润玉不会说。
四下寂静里,只闻得呼吸声轻盈,而后蓦地,他发现空气中飘着一缕香。
很淡很淡的一线气息,似花木芬芳,如草药清气,又染着一点寒凉,还掺杂了龙涎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