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荼姚答话,那淡黄的珠子已自润玉掌心冉冉升起,浮在半空,现出梦中景象——
阴风涩雨,如弦连线,挥洒了一天一地的墨色。于风雨中,青蓝火焰灼灼燔起,汹涌如潮,惊涛般腾出半人高,吞噬了水神风神。
那驱使琉璃净火之人,立身风雨之中,面目轮廓模糊不清。然一道闪电惊破夜幕,照亮半壁天地,电光下观其服饰身形,却分明就是荼姚。
乍然见到这一幕,荼姚专横面孔裂现一丝慌乱,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不过是个所思梦境,证明不了什么,又迅速打理好神情,不漏一丝异色。
只是,她刚恢复镇定,唇角扬起冷嘲,正待开口刺讽,却听到梦珠里传出声音,竟然是旭凤的内心自白——
我知道,是母神害死了水神、风神两位仙上。
当初选了权势这条路,心慈手软全抛下,荼姚不会认为自己能做完人,但她绝不会以为自己未尝尽到母亲的责任。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豁出一切去牺牲,答案一定是她的独生爱子,她的旭儿。
可即使是被她这样深爱着,旭凤也依然十分痛苦。旭凤的梦境里,色调那么暗沉,氛围那么压抑,满是风雨雷鸣,因为他在压抑自责,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任却因我而死”。
梦境中的凶手,之所以面目不清,是因为旭凤也并不清楚当日情形,更不希望自己的生母会是杀人凶手。可他的骄傲已被母神打碎,他的信仰已经趋于破碎,他那父慈子孝的天伦之梦更是从头到尾都像个笑话。
更令荼姚心惊的是,原来旭凤已然生出母债子偿的念头。
梦珠里,旭凤的声音旷旷落落,倦怠乏力而淡漠无谓:
叔父劝我,锦觅要为父报仇,是人之常情,也当体恤她的丧父之痛;如今想来,易地而处,母债子偿,原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该怪她什么。
母债子偿。
母债子偿……
荼姚瞠着双目,一时似乎不能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她扭头去看润玉,修饰得十分精致的脸庞上骄矜神情已然天塌地陷,却仍要强装镇定:“这是假的,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是假的,对不对?”
她手抖得厉害,脚下也虚浮不稳,竟还强撑着蛮横做派,跨前一步,对着润玉就要一掌挥下:“这是假的,假的!都是你这个逆子,不安好心,伪造出来挑拨离间我们母子的……”
润玉长身玉立,一动未动,甚至见得荼姚的巴掌到了近前,眼睫也不曾眨一下。他面上看着平静无波,目中却亮着光,竖起剑刃刀锋凛然之气,两厢逼视之下,其凌冽令人侧目。
“是真是假,母神心里当真不清楚吗?旭凤是何等样人,母神当真一点也不曾了解过吗?”
唇锋如削,雕琢言刀话刃,他浅浅挑出个近乎于谑弄的笑来:“何为母债子偿,当初不是母神亲口教给润玉的吗?”
啪的一声,荼姚的五指扇在他脸侧,他的脸几乎是立刻地红了。魇兽惊得立起两只前蹄,嘶鸣不已,他却还在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气急败坏的又一耳光落在他脸颊另一侧,他却还是要说:“母神莫非还以为,我才是旭凤称帝路上最大的障碍?”
听了他这话,荼姚满面的疯魔狂热才稍稍一敛,手臂也微微垂落。随即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一下神情大变。
润玉知道,她也想到了,可是已经迟了。
他仰头看向窗外,观察了一下天色,平静道:“想必父帝已经出了紫方云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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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说的不错。
癸丑日,巳初,太微出了紫方云宫。
他是不能再等了。
自旭凤称帝之后,疏散后宫,将他昔日布下的人都清了出去。而旭凤的为政举措,桩桩件件,几乎都是在照着他这个前朝天帝脸上抽。时间拖得越久,旭凤越是深得人心,他想要重夺帝位的希望就越渺茫。
如今天魔大战,天帝亲征,精锐军队都随御驾而去,反倒是天庭后方兵力空虚。
太微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左右卫军虽不过五万人,然只要在丹朱的纵容下,太微出了紫方云宫,释放囚犯,攻占武库,切断政令,控制朝政中枢,再以太上天帝的名义下谕,重新号令天界,乾坤更迭也只在一夕之间。
他连剧本都已写好了:夜神逆伦弑母,谋夺御座,欲行宫变,幸得太上天帝指挥禁卫军及时剿灭叛乱,才未酿成大祸。
只是在此之前,他必须完成一件事,才有十全把握——
穹顶之下,省经阁已然就在眼前。
直到大门开启的那一刻,太微都觉得,天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因为今天的一切行动都十分顺利。
荼姚已如他所愿,略受挑唆,便一气冲去了临渊阁。只要将荼姚逼下临渊台,再宣布夜神手中的天帝赐信是假,以清君侧的名义将之除去,太微的计划已然完成了大半。
但太微没有想到,省经阁大门开了,御魂鼎前却站着一个人。
那人鬓有霜白,长着同当今天帝一模一样的脸,回过身来望向他的眼神宛若一怀夹着冰霰的风:
“你来迟了,穷奇已同我结下盟誓。”
第21章
说邂逅不是邂逅,说重逢不似重逢。往事纠缠不休,旧创追魂索命。
流光总易逝,年华不可追。这些年来,午夜梦回,故人眉眼和琉璃净火一起辗在火神骨血深处,烧得他寤寐难眠。
兄长在他面前消散,未久父帝又染上怪病,数月闭门不出。当是时,噩梦不断,心乱如麻,湮迷了本相,火神陷在名为亲情的怪圈里,被失去的伤痛骇成了惊弓之鸟。
故而那时,父帝说需得药引,要借他的琉璃净火一用,他不假思索便应下了,不去考虑这其间的蹊跷之处。
他为父治病的时候,也曾听到闷声怪响,也曾闻得低沉吼叫。治病过程中,父帝好像变了一个人,张牙舞爪,嘶声咆哮,身上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来。父帝仪态全无,状若疯狂,甚至不再像个人,只余兽性的本能。他心知不对,偏又贪恋着那些天伦故往。
回忆丝丝入扣,将他缠绕在温柔陷阱里,宁可不去看不去听,做个瞎子聋子自欺欺人。
待到琉璃净火烧尽一切瘴疠瘟毒,异象终于消退,父帝看似恢复了常态,他以为一切会回到正轨,却不想事态越来越失控。
火神听到有人私下议论,天帝似乎愈发喜怒无常了,而第二天,说出这话的人就被送进了毗娑牢狱。窃窃私语越来越多,下狱的人也越来越多,渐渐的,毗娑牢狱人满为患,天帝干脆另辟了诏狱,亲自掌管。
天帝亲遣影卫,捕风捉影,四下拿人,不经讯问便可收押,他人无权过问。众仙开始三缄其口,却推崇清谈,每逢玄灵斗姆元君授法讲座,人人趋之若鹜;等到了朝堂之上,无人敢做时政之论。
再后来,天帝召花界芳主前来觐见,诸位芳主竟也不得不奉诏而至。天帝有问,菊花当是于什么时节开放?长芳主答是秋季,天帝却一声轻笑,否决了她的回答。天帝有云,百花竞春,原是天道,如何菊花就可以循外推延?言下之意,竟是要将菊花改作春季开放了。
当日火神不在,殿堂上发生了什么,是待他回来以后道听途说拼凑出来的。火神听说,诸位芳主抱成一团,齐齐跳下临渊台之际,还在众口一辞,吟着一句诗——
宁可抱香枝头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火神冲到临渊台时,那里风飒电掣,云暗雷沉,昏惨惨凄切切,已经半片衣角都看不到了。那日,史书记载花界归附,普天同庆,而天界的二殿下跪在临渊台旁,从日落跪到日出。
种种诞妄怪相,如今翻起记忆,也依然恍如隔世。时光终究还是公平,他当初不愿意去深想,往后只能被现实推着赶着,寤寐思服,剜心见骨,终于刻骨铭心不敢或忘。
自回忆中挣扎出来,隔着百年的风、旷世的尘,火神望着太微。那不是他的父帝,但那张脸观之毫无二致,两个人想要做的事情也如出一撇。而火神自己,一夜老尽少年心,甘愿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终于辗转来到这里,等待图穷匕见的那一刻。
天道虽无情,却总算容他如愿一回,等到了这一刻。
金光自太微掌中腾起,化做游龙,一声长吟,挟兵戈之音,引苍冥之力,猎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