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记得那是哪位官大人家的亲眷了。但我记得,我从水里托他上岸,然后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时候,所以人都对我刮目相看。他们认为先前对我的偏见都是错怪。其实不是的。我不是真的善良。若我真的美好且坦荡,我会在那个小孩第一次溜到危险地带时,就劝阻他离开,而不是在等待他落水,好给我一个“表演”善良的机会。只是这一次,我知道,我成功了。在人前,我不再是个卑劣的小鬼。我叫罗浮。我成了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贵族小姐。
某一年元宵的夜里,我壮足了胆子,从后门偷偷溜出来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从灯火通明的长街走到僻静的小巷,然后在小巷的尽头,听到一阵喧闹声。一群小孩在院子里放烟火。一个大点的孩子将棍子一样的烟花棒抛在空中。烟花棒在空中像抽了风的流星一样转了一圈,然后掉落,插在了我的头顶上。它掉落在我的发髻上时,噼噼啪啪的小火苗还在烧,烧出五颜六色的光。小孩儿们冲出来对我的窘样指手画脚,哈哈大笑,但我却意外地没有任何情绪。相反,我觉得在此刻,才是正常地在经历我这个年纪的挫折与尴尬。
后来在痛苦中,我开始念佛经,时常幻想自己在菩提庙中。园中四面八方涌来的信徒人多且杂,里头的和尚个个满舌生花。累成宝塔的瓜果鲜花离佛像太远,早没了清气,像是菩萨盘起的脚跟下脱落的彩缎鞋履,唯有纸钱和香烛从每一寸土粒里蒸散,让人踩在上面脚软鼻痒。
我在幻境中,看到佛像显出肉身,然后悲天悯人,气定神闲地抽了我一记耳光。我应该被唾弃的。然而,当我回到现实,竟然看到了面前的甜茶水和我新遇见的,想要好好陪伴的人。
我跟她走过顶了上下两楼都是层层叠叠的水产店铺的湿漉漉小道。两道夹满装了鱼类虾类鳖类的桶盆子。车轮时不时碾压过蹦到街心的活物。我们一抬头就能望见二楼一家,正在杀鱼烹煮,满是人间烟火气的小店。菜汤的香味渗进肺腑里。一楼破旧的木框子下挂着的蒜条和辣椒像姑娘簪子上的宝石流苏。五彩斑斓的商旗在空中飘荡,而日光错落,又增添一抹人间的和煦。
那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人生是惊喜的,是朴实的,是可以无差别地爱我的。
只是好像太迟了。我以一种倾斜的视角略过香蒲繁茂的池塘,却只看到蒲杆上蚜虫。
那个关于春天的誓言,是我不能碰触的雷电。
我是罗浮。
第33章(补了4000字)
在得知元宵节要陪同周家一道前去游街赴宴时,晚芸内心复杂,手上握着的小小的修枝剪如疯了的马蹄一样(手已经不是人手了),将本应原原整整保留的蓼蓝花苞“咔擦”一声裁落,而横生朝天长的绿叶却高傲地昂着头颅。她的白眼蛰伏在根系,旋即要势如破竹地冲出土壤。
晚芸丢下剪刀,直言直语地跟春花说,“我能不能病了或者说我在夜里给人揍了一顿,猪脑青脸的,见不了人面。”说完,觉得自己不够狠,便懊丧地匐在桌案上,连连补充道,“要不说我死了吧,在夜里三更埋了已经。清晨时,露水把骨灰都冲没了。”
“哎呦!”春花正在给窗边的吊兰浇水,一闻此言,忙不迭地放下银皮浇水壶,要来堵她的嘴,“小夫人啊,年关可不能说丧话,很容易应验的。”
“怎么个应验法?菩萨在我身边吗?”晚芸不以为然,双手拢在嘴边,故意朝左右嚷嚷,“观世音?地藏?如来?应我一声啊。我是您的信徒,想从您那儿买一批有佛性的莲花种子,然后倒卖给秃驴挣钱。”
春花觉得好笑又无奈,只好说起从前一桩真事,“是好早好早前啦,邻居就是在元宵节时,莫名对着井水胡说八道了一句,‘今天我好像要死到临头了’。听者无心,也不过以为是句身子不爽引发的昏话,结果事主在野湖边,竟真被一只花毛的鸟儿啄坏了眼睛,没过几日,就溃烂流脓过世了,特别惨。”
这故事真挺不祥的。晚芸转了转眼珠。
“不过他在野湖边做什么?”晚芸将装剪刀的盒子盖好,推到一旁。
“捞鱼啊。”
对哦。不然还能精卫填海吗。
“这鸟是眼神不好的老啄木鸟吧。你知道,人老了,总会把麻绳当小蛇,鸟老了,也是一样的。”晚芸不痛不痒地将这个话题略过,托腮看向外头已有新叶的桃树,肩膀一抖,想起前天拉来的几辆大马车,“对了,我见管家好像采买了一批新鲜的瓜果,你要不要去洗点来?”
“好嘞。”春花快快地答道。
晚芸了然于心,“你是不是想吃很久了?你早提醒我啊。”
春花两眼眯眯笑,赶忙朝室内的鱼缸里洒了几把饲料,便催促着我们快去吧。
晚芸站起身来,这才见到她换了新的发髻,是垂挂髻,也别上了新的发梳,是绿宝石搭紫玛瑙的,围成晶莹的月牙。春花的样子好像也长开了,似乎是撑胖的,脸鼓出白白嫩嫩一圈,以前没有这样的圆润饱满过。于是晚芸问,“春花,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儿啊?见你福气都往脸上溢了,跟我说说呗。”春花脸一红,说哪有。可分明就有。
“打竹牌赢了?”
“……一点点。”春花的双手却拉出一道道长长的线,然后笑出了声。
“小样儿,想瞒我,我早从管家那里听说了。”晚芸百无聊赖地伸了伸懒腰,“闲着也闲着,我跟着你一道去瓜果间看看。”
瓜果间外头是一溜儿铺了青瓷片的水槽,水槽内部的折弯处,尽是暗绿松软的苔藓。
“你说这像不像水槽被风殴打出的淤痕。”晚芸盯着看。
春花正忙着找开库房的钥匙,“什么?”
“我说,我真的有点渴,渴得似乎有人在勒我脖子。”晚芸摸摸脖颈,“最近老这样,似乎喘不上气。我想去看看大夫。”
春花很反常地没接话。
晚芸自嘲地摸摸自己的额脑。周府里不管去向哪的路都要走很多的弯道,下个厨房,也要走两道南北,东西向的长廊。难怪她脑袋发晕。
主仆二人站在果橱边,精挑细选。比如说橘子,就一定要选皮薄肚脐软的;再说樱桃,务必往个大皮红的拣。各个品类都独一无二,所以要想吃的甜一些,要记忆理解的生活技巧有许多。
“小时候,在街边卖的一篮一篮的杏子,底层都是烂的,以致于垫底的芭蕉叶都有股腐烂气。”晚芸一层层地扒着周府的杏筐,“这周府从来一掷千金,也没法买到个个新鲜的果子。你看,这个就烂到见核了。”
“果子生病了。”春花忽然闷闷不乐,“也许刚来时,它是好的呢?小夫人。这储果的屋子再怎么好,说不定夜里也有漏水的时候呀。”
晚芸在袖口擦了一颗果子,径直往嘴里送,“听你讲话的语气,病的不是果子,是你一样。”
“不是我,是我爹啊。”
晚芸嚼着果肉,看向春花。
春花笑笑,直到走出屋子后,打水的空当才说道:
“我爹一直病得挺没劲的。”春花准备清洗青果,晚芸弯腰去帮她,她却连忙将盆移开。春花的慌忙程度,宛如晚芸是场瘟疫。盆中水花漾出斜斜一片,泼洒在她的绣花鞋面上。春花还一面嗔怪道,说哪能劳烦您。
晚芸被“您”这个不纯粹的字,伤到了耳朵。她一屁股坐在青瓷凳上,说你赶快洗,洗快点。
春花没有察觉到晚芸的不满,她专心致志地搓果子上褐色的泥点。她也是个奇特人物,在人前,有着无限的热忱,但春花只要是一个人的时候,她脸上就笑意全无。她的客套,熟稔,像是既已知晓这种好处而刻意为之的。就比如现在,她低头洗果,以为没人看得见她脸上的神色,所以嘴角都紧紧绷住。春花这点其实有点像罗浮,只不过罗浮不稳定,随时随地要炸一两回,且不分场合,不顾后果。罗浮多可爱,也多可恨。
晚芸忽而灵光一闪,决定使点小坏,脱了鞋,把白花花,幸好没有脚气的脚尖点了点春花洗果的水。
映着绿树影子的盆中水,泛出一圈圈涟漪。
春花只是装模装样地大叫着躲开,然后问,“这果还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