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辞的肩膀抖动,明显被触动,只是他近乎冷漠地答道,“我不是。”
“也对。你不是了,你又不随我姓夏。”女子语气讪讪地,轻笑一声。
斗兽已经开始。虎枪手已入场。敲锣打鼓声如暴雨痛击山头,落下窸窸窣窣如落叶的回音。四面八方水漫金山般涌来破墙的欢呼和号叫,其间隐隐约约地听见老虎的嘶鸣。
罗浮和晚芸被这澎湃的热情和无限的活力吓得捂住耳朵。
晚芸眼神四散,忽而凑到罗浮耳根下,百思不得其解道,“罗浮,那是不是夏念么,她怎么会认识陆青辞。”
罗浮看向那两人。她没见过陆青辞这样的孤立无援,一时有些心软,想要下去看看情况。夏念这人讲话一向辛辣爽快,也不知道陆青辞是不是无意得罪了她。
安静矗立的陆青辞和夏念在混乱喧闹的背景画里格外突出。
“你不该害爹的。”陆青辞压抑住悲愤,“你哪怕杀了他,也比这样羞辱他要好。”。
“呵。”夏念冷笑一声。但她的强势在瓦解,悲恸不动声色地浮上心头,“杀人是犯法的,我就是要他有苦说不出。你说你爹,堂堂陆大人,要是被人知晓其实是个残废,是可以做宦官的那类人,你说他会不会成为全常梁的笑柄。”
一束火星瞬间点燃爆竹。
陆青辞揪住夏念的衣领,猛地将她往阑干上推。
阑干低矮。夏念大半个身子顿时悬在半空。
“你真的是疯子,你怎么能做那样没人性的事情!你不配做我的娘,你不配活在这世上,你难道没有一丝悔过之心吗!”
夏念没有反驳。她的眼神悠悠。没有遗憾,没有悔过,甚至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快活。她从不后悔在深夜里拿起过那把金剪刀。她爹以前是黑市里的龙头老大,毫无意外地,她继承了那狠辣的衣钵。从小,亲眷就说她像他。像他好。像他才能有这样的果决和狠毒。管不住的东西就要从身体剥除。陆大人不可怜,夏念那来陆府里看望她的发小才可怜。身怀六甲在陆府里跳井。她发小一直那么期待有个孩子。夏念唯一抱憾的事,唯有那日她怎么不在府内。
“爹自从那件事后便性情大变,变得惨无人道,终日与那些花天酒地,甚至以虐人为乐的畜生为伍。你以为你是惩恶扬善吗?不是,你也在播撒恶的种子。”陆青辞手上青筋凸起,“你知不知道罗浮,还有许多其它的孩子有多惨。”
正在下楼的罗浮登时形销骨立。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已,她好像一下就要老死了。
“所以你什么都明白。”罗浮的声音在发抖。她从未将陆大人施加在她身上的苦楚迁怒到陆青辞身上,只是因为他无辜,却没曾想过他也是个无情看客。“你竟然能什么都明白,却无动于衷。陆青辞,我过去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啊。”
陆青辞的肩膀僵硬。他好像也要白发苍苍了。
晚芸在一旁却慌得落泪,所以她死死撑住罗浮的胳膊,“我带你走,罗浮。你什么都不要听,我带你走。”
罗浮倒在扶手处,失声痛哭。
夏念一把拉过晚芸,“你让他们自己谈。”
“我不能走。”晚芸甩开夏念,护在罗浮跟前,“没什么可谈的。你们陆家人对不起罗浮,你们该在大庭广众磕头道歉。”
夏念的力气极大,几乎是扯着晚芸的肩膀,半点颜面都不留,“他们认识很多年,你才认识多久。”
晚芸抱住罗浮的胳膊,不说话,眼泪如油炸开的豆子蹦在地面上。
“走吧。他们的事,自己了断。你帮不了什么。”夏念的语气疲惫。
晚芸上楼后,也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哭得声嘶力竭的罗浮。
陆青辞半跪在地上,轻轻拥住罗浮的肩头。他一直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罗浮的精力在耗损,她甚至没有力气推开他,只感觉自己是被一团水草包裹。“若知牢狱苦,便发菩提心。”罗浮的声音沙哑低微,“你怎么能连一点心疼都没有。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陆青辞将头浅浅埋在罗浮的脖颈。他根本无言以对。
“你伪善!”罗浮突然大叫起来,猛然推开他,挣扎着要爬起身来。
就是此刻,整栋楼宇也被惊恐的尖叫声环绕。那不是罗浮的声音。是一只老虎不知怎地冲出了斗兽场的栅栏,在一楼随处嘶吼鸣叫。老虎大纵大跳,张着血盆大口,抓烂人的衣裳,咬得人皮开肉绽,而后在闪避箭头的刺伤中一举跃上二楼。
周边人八面奔逃。
“罗浮!”晚芸凄声尖叫,被夏念拦腰抱住。
夏念面庞坚决,“你不能下去!”
罗浮看到那獠牙,眼前发黑,浑身注水一般无法动弹,本能地朝后一避。陆青辞没有闪避,他牢牢罩住了罗浮。缓过神后的罗浮睁开眼,摸到陆青辞手臂上潺潺而流的鲜血,她还闻到许多人身上的臭汗气息以及老虎血液的腥臭味。四五位虎抢手刀棍箭齐下,将上一刹还穷凶极恶的吊睛白额大虎捅成了筛子。
罗浮看到陆青辞被咬断的手臂,晕了过去。
第 28 章(补了1000)
罗浮站在一所宽阔的老院里,院子里绿泥遍地,摆设着近一百坛醋。陆青辞啊,竟也会在身边,如清风,如霁月。他长身玉立,在她耳旁提点道,“等瓮子发出一声‘叮’,就是它们的成熟音。你过去,从第一列始,掀开红布盖子,这便是你的收获。”于是罗浮耐心候着,听到讯号,然后轻手轻脚地拈起红布:一瞬间,黑色的醋料里显现出一颗五官明晰的头,是陆大人。陆青辞亲切地喊着爹,而罗浮的尖叫声则从凄厉到迢迢。
一场画面明媚与恐怖交织的梦境。
罗浮昏迷了整整两天。
罗浮喉咙喑痛着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时,身边只有阿枝。但阿枝什么也没说,她眼底血丝密布,像针脚杂乱的红绣线。罗浮看了她一眼,脑海里瞬间闪回到那个天清气和,莺飞草长的噩梦中,意志昏沉地说了句,“还以为是立春了”,说罢便垂丧着低头。细细碎碎的哭声在绣房里弥漫,是自己的,也是阿枝的。
“他死了吗?”罗浮开始战栗。她摇晃着上身。
“没,没有。”阿枝急急握住罗浮的手,“小姐,这怎么可能呢,没那么严重。”
“很多的血。”罗浮捂住自己的眼睛,“阿枝,很多的血。还有一只很大的老虎。”
院子里养的白色鸽子,也许是被漏雨的窝棚滴醒,忽而从暖和的窝棚里飞出一只,在罗浮房内如鱼水之乐般八字徘徊了两圈,最后停在床铺的边角上。罗浮听见翅膀扑扇的声音,缓慢地伸出手去碰触翅尖,但白鸽又“倏”地飞走。天色开始有了丝丝线线的白光。罗浮的眼神由哀转清。最后一滴宛如银珠的泪滴从她眼睑凝结滚落。那就是悲哀与怨恨的调停。
眼底俱是乌青,两鬓又斑白的罗夫人和罗大人在大堂里吵得不可开交。罗夫人一把摔坏了青瓷盏,大吼道,“他们陆家人是把我们家女儿当做他们府内一块花圃是不是,黄嘉玉是死了吗?凭什么要罗浮过去照料,我们是以什么身份过去?陆青辞他后娘?”罗大人面容愁苦,好言劝着,“陆公子是为谁受的伤,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他这废了一只胳膊,虽不是右手,可来年能不能赶考也难说。陆大人得多气急败坏。”“狗屁!”罗夫人的脸硬得像敲锣的梆子,“那是他们欠的!”
陆府的仆从一早便在府门前候着了。罗浮知道她没有选择,于是也不再推辞,尽管知晓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阿枝则以自己手脚麻利为由,坚持要进陆府的门。侍卫不耐烦地推推搡搡,“要手脚麻利做什么。要漂亮就好!”此话一出,众人低低地笑。他们的脸冻的青白,像是炉里的香灰。
阿枝不死心,打滚撒泼,满口胡言乱语,“我喜欢陆青辞,我特别喜欢他!求求你们了,让我进去照顾他!”
罗浮冲她摇摇头。阿枝不依不饶。
侍卫果断将罗浮一把推了进去,然后重重地,扣上了门闩。
阿枝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蹬腿大哭。
罗浮被带到柴房里,柴房里没有陆大人,也没有陆青辞,只有一位有点上了年纪的莽夫在磨刀。他的留着下巴幕式样的须,眉带钩绞,下巴尖如鸟喙,地库一道斜拉拉的疤痕,看到罗浮,立刻似笑非笑地打了声招呼,“罗四小姐,您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