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发生的仍然发生。
楼下的尖叫声团团簇簇炸起,像下了油锅的注水猪肉。
摔下楼的少女还没死,拦腰倒在一根铜打的晾衣竿上。铜杆上有叉起的铁钉。那铁钉扎进少女脖子的末端,潺潺流了一地血。少女仰头朝罗浮笑了笑。接着,死了。她果然,死了。不出意料地死了。罗浮神伤,自己果然救不了任何人。
陆九澜和晚芸正好抵达楼下。
晚芸见着那骇人的场面,捂嘴叫了几句,“我的天!”陆九澜捂住她的双眼,柔声道,“别怕,别怕。就当是飞蚊蛇蚁。”晚芸出离愤怒,一把推开陆九澜,“那是人命,我才不能当做若无其事!”
陆九澜没有生气,而是面色惨淡地看着上方,喊了一句,“罗浮!”
晚芸心仿佛被重击,怯怯地抬头看。
罗浮没有眼泪,但她站在楼顶的最边缘。晚芸从未在她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哀痛。罗浮的鞋面很干净,衣领很干净,她发簪上的流苏很干净,没有一星脏东西,她有很漂亮的肩颈和楚楚可怜的眼睛。
晚芸在上楼梯时摔了好几跤,但她察觉不到疼痛,她想要更健步如飞一点,生怕上楼后,就只能看到罗浮在楼下的尸体。
但罗浮很静,静的没有一丝呼吸。她没有挪动最后一步。
晚芸轻轻地,蹑手蹑脚地上前。
罗浮感到有人在身后拥抱自己。她的手抚摸上晚芸的小臂,将头略微歪一歪,靠在晚芸的额前,“对不起,我跟你说了很多谎话。现在我想告诉你,我人生最大的一个谎言。我说罗显伤害我,这不全是真话。其实他只是领着我去了那所废宅,来换一些他想要的前程。”
晚芸的手臂收紧。
“我在那里第二次遇见了陆老爷。金小年重生于罗浮,罗浮却又死在了同一年。我觉得很荒唐,神抵太恨我了,从不给我柳暗花明,只有重重复重重的深渊。但我能恨什么呢,恨自己的不争气。”
有些人未能成功宣泄在世间的恨意,都变成了鞭子抽打在稚子身上。他们以此为乐,时常因酒桌上,对方刺人的一句话而转头拿起屠刀,切割起无辜孩子的命运。这些孤独园的孩子被殴打,被视如草芥,被当做菜场待价而沽的青菜,他们常常瑟缩,怕被毒打,被贩卖,怕酒气,怕夜里。有的孩子的手上脚上都没有一个指甲。
罗浮的右脚就没有一个指甲。那仅有一次的虐待,已成了她终生难以抹去的瘢痕。她心疼那些长年累月在丑恶的墙内崩溃哭号的孩子们。
回客栈的路上,三人沉默寡言。晚芸没贴着罗浮走,她们两隔得开开的,分走在陆九澜两侧。陆九澜很怕这样的尴尬,蹙紧眉,搜肠刮肚地想讲些什么话。
“哎!我说两位美人,走慢些。那边有卖兔子的。你们姑娘家不是最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么。怎样,我送你们一人一只,一黑一白,好不好啊?”
两人没听。冬天哪里会有兔子。
“我不要。”罗浮恨意沉沉的样子。
“我也不要。”晚芸心灰如死的样子。
陆九澜生拉硬拽着两人到摊前,“不行!必须要!”
到了摊前仔细看,这才发现兔子不是活物,不过是毛线勾勒的玩具,丑丑的。
晚芸,罗浮立刻扭头走人。
陆九澜束手无策。
回到客栈,见到几个搭着布巾的小厮预备引着几十号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男男女女去北楼面的住房。
“各位啊,你们说你们孩子寄在孤独园里,莫名其妙地少了胳膊少了腿,这可真赖不得我们各位大人。若不是常梁和逐鹿镇的各位贵人出银,哪来这么多收容地啊。就说以前数九隆冬的天,冻掉手脚的孩子可不必现在少。”
“别阴阴阳阳的!有人听见孩子们在夜里叫喊的事,错不了!你们今天一定要给我们个公道!”
“别急别急。今夜有游神会,你们啊,就先进来休息休息。等到了会散,各位大人自然会为你们找出真凶,主持公道。各位请进吧。”
“谁敢进啊,怕不被你们一锅灭了!”众人七嘴八舌。
“哎哟,你们还怕灭了啊。”小厮作出一幅苦不堪言的样子,“你们瞧瞧那南面高墙上插了把什么剑!我们哪敢糊弄你们。那可是鹤椿剑!剑主都在附近警告了,就算我们想敷衍你们,也怕被剑抹了脖子啊。”
众人交头接耳,胆大的一人先进了客栈内,其余人蜂拥而入。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些大人物竟有这样好心的时候。”陆九澜哼了一声,“江湖人士的剑和威慑怎么就如此有用。”
罗浮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她的面白如纸,扶墙到住处,娘在收拾衣裳。“娘,我们只是夜里去看神会,还要回来住一宿的,你为什么要收拾好衣裳和首饰。”罗浮的话虚飘飘的。
罗夫人闪烁其词,“怕夜里凉,多带件衣裳。”
“那首饰呢?”
“你进来又不是没瞧见,套娘的话做什么。那么些乞丐似的人,十之有九是小偷盗贼之类的也说不定。”
罗浮自顾自在琴桌前坐下,拨了一弦,不看罗夫人,“娘,你不也分明清楚,他们为人父母,只不过是想为孩子主持公道而已。”
罗夫人的目光变得深邃。她对罗浮这种早慧的孩子束手无策,于是只能摔门而去。
一长排轿撵于戊时在客栈外候着。
他们要去的地方离客栈足足一里地。
夫人小姐们描眼画眉,略施粉黛,满头珠翠繁花。阿枝给罗浮换上浅紫浅白交错的上衫和金光纹的马面裙,再披上浅黄打底白色梨花的斗篷,簪上一枚隆重地垂着二十来珠短流苏的石榴簪子。罗浮面无表情地摸一摸冰凉的红玉珠子,“很久没这么鲜艳了,红的像血一样。”
第22章(补了1500)
一行人前往牌坊街口看游神会。夜色湛蓝,挂着微小瘦削的两三点,像痣一样的星。几乎每隔一段路便会车径还未封冻的水塘,好比未打磨的毛镜。尖锐塌刚的枯草处处随风,风往北,它就应势而倒。往哪个水田旁一蹲,都看得到一枚小小的月亮,好像油豆灯照着的冰糖。看上去月亮是甜的。但一绿金褙子的夫人却坐在轿撵里低低说话,“这水快见底了,草也枯成细柴了,难怪人常说冬日里野火多。”
不多时,便到了牌坊附近的高楼。这是逐鹿镇里唯一一座挺拔的高房。现下还有人在楼下卖手镯,胭脂,布料和香料,等再过一刻钟,游神的队伍便将浩浩荡荡地在楼下穿行。
众人隐隐约约行在屏风中。屏风设置高雅,不是大红大绿的牡丹绿叶,而是淡黄的木樨和淡紫绣球。罗浮喜欢这些花朵,一个香极,一个茂极,引人过目难忘。罗府的小院里就种了许多。她爱看家养的白鸽停在这些花上头,觉得很美,可以暂时停摆心内的激荡起伏。
场内的其它小姐们,各个衣着考究,浓淡适宜,好比嫦娥,织女,姑射仙。她们的浅笑低吟合着丝竹声,在楼宇上空荡秋千。罗浮笑不出来。其余人如滚锅的水,她如滚水的锅。
桌上的点心已备齐。罗浮按部就班地坐下,忽然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转头一瞧,原来是个斜卧在桂花树下饮酒的妃子,衣袂带水,媚眼如丝。罗浮将“她”移了移,也正好给自己看街市腾了些视线。
“妹妹,这可是画像上的人让你嫉妒了?”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家的年轻小姐用扇子捂住嘴偷笑,“不过,我看这个欢乐场里可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姑娘了。”
罗浮默然地颔首致谢。
小姐们大约看出她兴致缺缺,面面相觑,也不便过问,各聊各随缘而过的小日子,话头发散去了。
晚芸同周家人坐一处,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你来我往的寒暄。每当她忘了笑,春花就用手肘捅她一下。而晚芸此刻,心内只有轰磕巨响,她什么也听不见。她一直在想罗浮白日里讲的话,讲到那些受尽伤害的孩子。她不能面对罗浮了。她不能接受罗浮在那些受害者之列。
而周庭尘,也就是先前的小炮仗,则在战战兢兢地添茶倒水,又因一杯水倒得过溢,而被大人踹了一脚膝盖。
罗浮借故离开。
她临近楼梯就被拦住,阿枝面容忧虑,拽住罗浮的袖口,“小姐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块去。”罗浮淡淡笑着,说你别扯坏我的新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