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芸啊,娘进城做生意后,你爹就是靠你了。”
晚芸转头问娘,“是卖东西换钱的那种生意?”
娘说自然是了。
晚芸好奇地问她怎么做。
娘用脚尖流畅地勾出一个圈,微微跺跺脚说,“诺,就跟打井一样,钻得越深,银子出得越多。钱可都埋地底呢。一寸土生一寸银,一丈土就是万两金。”
晚芸迟疑地“哦”了一声,思索一阵,又讨人嫌地发问,“那人死了也全埋在地里,岂不是死人最有钱?”
娘亲给了她一不轻不重的耳刮子,说道,“不要神神叨叨,讲些不敬畏的话。死人有没有钱,这不关你的事情。”
“那不说死人了。”晚芸委屈地搂住娘的脖子,“村里好多寡妇也说进城做生意,可整日妖里妖气,涂脂抹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铅华毒死。”
娘的脸登时黑如锅底,一把推开晚芸,“你净喜欢听外头的风言风语!”
晚芸却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你进城卖什么东西?咱家什么也没有,田没有,地没有,总不能又去偷别人家的果蔬去卖。”
娘听到晚芸公然谈起家中丑事,匆忙捂住她的嘴,四下探了探,将脸伸到晚芸耳根前低语。
晚芸沉默了半晌,脸由阴转阵雨。
“娘,别去。”晚芸哀求道,“你还是把我卖了吧,蒋姨的独眼龙儿子正好缺个媳妇。”
“又胡言乱语了。”娘起身,拍落身上爬行的小黑虫,“又到了做活的时候了,娘去洗碗洗锅,你去给爹煎药。”
“娘,今天你去给爹煎药吧,换我去洗涮。每天交替活儿干,才不觉得烦。”晚芸提议道。
娘摇摇头道,“不要,娘闻不得那苦中药味,且要煎一道,煎两道的,总觉得老眼昏花,把握不好火候。”
“那你怎么就能忍耐去城里做生意的苦呢?”晚芸实在不会看碟下菜。
娘果然怒气上升,“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可恨。”
晚芸嘀嘀咕咕,不敢再说话。
娘雷厉风行,压根没同久病在床的爹商量,就打叠衣裳进了城,留着晚芸在家中照料。
娘说,“你要好生等着。”等着有朝一日,娘背着金山银山回来,到时咱家换个两进两出的大宅子——宅子里要种满爹最爱的昙花,厨房里会堆满晚芸最爱吃的鸡鸭鱼肉——我们也去看看有钱人家的风貌。
晚芸看着娘还是在梦里。
晚芸堵在门口,拽住娘的衣袖苦苦哀求道,“娘,你别进城里了。我们一起到田里背筐番薯回来就行了,我和爹都想吃。”
可惜成熟的大人从不听小孩说话,但晚芸幸好还有个会给她编蝈蝈笼子的爹。于是晚芸跑到病怏怏的爹面前告状,说娘疯掉了,要去跟人做生意,而且是要去跟人卖盐!
爹凹陷的眼眶猛然凸起两颗中黄浑浊的眼球,“盐……那不都是官家在卖的么,这是要杀头的罪啊。”
“是啊,可娘非得说她有门道。”晚芸忧心忡忡,趴在床沿,摸摸爹的柴手,又拉拉爹只剩一张皮的脸,“娘的脑袋真的不好使了,说什么钱在地里,可钱明明在天上,看不到也摸不着。我不是不信娘,可娘永远藏着话头和话尾。要是娘也能跟爹一样,竹筒倒豆子一样跟我讲许多话,那该多好。”
娘可从不会做什么生意,更别说这样官府例行禁止的行当。娘以前只会在井边替婆子洗蚌壳里的珠子。后有一日,一穷困潦倒的书生俯身走到她跟前,眯眯眼一笑,问姑娘八字为何。娘瞧了他一眼,眼睛随后一耷,说家里富得流油,不愁嫁。书生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不看家中宝,单看门前草,你家门前只有杂草一蓬蓬,我就知道你没钱。我也没钱,但我有的,样样都给你。娘气恼地一巴掌拍在书生的脖子上。书生就是晚芸她爹。还有一插曲儿,就是书生被人拿臭狗屎扔了一头,扔屎的人就是房主他本尊,是放牛郎的孩子放牛娃。
爹咧嘴笑,也拉拉晚芸的手,摸摸她的脸,“你劝劝你娘,爹的病,拜拜菩萨就好了。”
晚芸鼓鼓嘴,“可爹都好久没钱喝药了,菩萨知道吗?”
“知道知道。”爹又笑,指了指灰扑扑的天顶,说道,“菩萨有一千只眼,一千只手,现在正在深山里头给爹采灵芝咧。”
晚芸激动得心“噗通噗通”地跳,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是真的吗?”
“真的。”爹说。爹的眼里噙着泪花。
“真的吗?”晚芸不敢信,又问了一遍。
“不假。”爹说。爹的眼泪从高高的颧骨上滚落。
晚芸以为爹是病得苦痛,伸手抚去他的泪。
当夜,晚芸抱膝坐在破院里,瞧着漫天星河,等着仙女儿仙官儿绕在一圈药草香里现身,一连便是等了数个时辰。不知何时,爹扶着墙壁走来。晚芸瞧着爹,就像香火纸马店里的假人,心慌的掉泪,所以忍不住一直喊着,“爹,爹,爹……”爹喘着气问,“娘呢,你娘从城里回来了没。”晚芸摇摇头,“娘说明日或后日,或也不知道哪日,才能回来。”
“你要劝着你娘,贩卖私盐是大罪,投机取巧不得,我们都是贱命,天上掉馅饼的事轮不到咱身上。”爹的神情从未如此严肃过。
晚芸迷惑了,“爹,你不是说,菩萨会帮咱们么。”
爹尴尬地瘪嘴笑,缓缓说道,“菩萨认人呢,爹是说菩萨会帮你爹,又没说会帮你娘。芸儿,你快快回屋里头去,夜里的风带刀子。”
“不。”晚芸很坚决。“我要等菩萨来给爹送药。”
爹刮刮她的鼻子,“菩萨不认识你,让爹来等,菩萨不见小孩,嫌孩子闹腾。”
晚芸瞪大了眼睛,“菩萨怎么能这样。”
“乖嘛。进去睡。等到了菩萨,拿到了药,我就喊你出来。”爹显得很无力。
“爹,外头凉啊。”
“不怕。”爹摆摆藏在身后的一只手。“瞧,爹带了羊皮外套。”
那羊皮外套是从太爷爷那里传下来的。赵家就是一直穷了几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大概就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萍末终究是萍末。晚芸没想过要有什么富贵日子,因为人都会死,赢得一日,便是一日寿命,俗话说,哄了一日是两晌嘛。
晚芸将羊皮外套仔仔细细地将爹裹好,问着爹要不要提盏灯过来,免得菩萨被院子里的石子绊跤。爹摆手说不用,只是再次提醒晚芸明日记得让娘别再进城卖盐了。
晚芸说,“爹,你不能自己跟娘说吗?”
爹扮了一个哭脸说,“你娘好凶哦,爹怕。”
娘生得粗眉大眼,难怪爹怕。
晚芸拍着胸脯,“爹不怕,明日,我去跟娘说。哪怕是娘吃了称砣铁了心,我也给娘融咯。”
爹说,“好,好,好,等女儿给娘正正道。”
晚芸正要推开卧室的门,爹又喊住了她。
“爹,是不是还有些冷,我再去给你添件衣裳。”
“不,暖和,可太暖和了。心头烧着火。爹只是想看看你,我的闺女今天怎么长得这么水灵,比村里其它的小姑娘好看一万倍。”爹笑得憨厚,补充道,“比你娘年轻时漂亮。哎呀,真好啊,我女儿的面相净挑我们做爹娘的长处长。”
晚芸开心得红了脸,“等以后我嫁给了财主,请爹也当财主,爹穿上好衣裳,也比他们好看一万倍。”
爹低头,连连说,“好,好,好。等女儿给爹穿丝绸衣裳。”
娘对爹很凶,打小的印象里,就是如此,可娘对房主不会,一直羞羞的,不大说话,文弱肃静。但在家里,娘直接掀翻过桌子上的菜碟。爹说以前第一次见娘时,娘就是柔中带刚的。晚芸问爹,“那爹你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模样么?”爹沉默了半晌,说不是,当年也有许多意气风发,可人一到中年,体面就留不住了。晚芸又问爹,“爹,那娘是不是不大喜欢你?”爹什么也答不了,只能颤颤地指了指桌上的山桃说,“女儿你给爹拿来吃一颗,爹口渴。”
晚芸觉得爹大可不必伤心。娘也不怎么爱她,她和爹同病相怜。去年夏天,她和伙伴去山里烤红薯,正巧走在山脚,瓢泼大雨就把荷叶杆子压弯了。她们十几个毛孩子只能摘了荷叶,急急忙忙往回跑。就在穿过了这个荷塘的长度时,她们看到更多还戴着袖套的妇人在朝山里跑。“娘!”一同伴扑进妇人的怀里。接着是更多的“娘!娘!娘!”各个孩子都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娘。“死孩子!大雨还朝山里跑,当心山塌咯!”晚芸想,如果自己的娘也来了,别的不说,娘能在这一众泥坑里打滚,面目全非的毛孩子当中,一眼瞄到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