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但是平坦宽敞,不会叫人如坐针毡,随时提防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明枪暗箭。
想到这里,他自大婚之后微微蹙着的眉心,终于一点点舒展开来。
权力的滋味怎么样?若有人问他,此刻的润玉必定会告诉他,好。好极了。
水神走时的神色犹在眼前,叫他觉得,他们心底,其实是很怜悯他的。
又怕,又怜,多可怜啊,这么年轻,就要被困在天帝的御座之上千年万年,他们这些有人陪伴的人,必定如此想。可是……
可他们这些一生未曾有过一丝可能踏上御座的人,又怎么懂得他此刻的感受呢?这御座之上确实寒冷孤寂,可他的视线却前所未有的开阔,越过这富丽堂皇的紫方云宫,越过天界,甚至越过忘川……此生第一次,不止他的命运在他自己手中,他甚至有了一展宏图的能力。他与过去,已是彻底告别了。
只是……天帝的目光渐渐降下去,落在自己指尖之上。他五指展开,一片蕴藏着金红灵光的龙鳞出现在他掌心。
若无此物,他便与忍辱负重、被迫不问世事的过去告别了。
旭凤死后,身子逐渐消散,最后留在血泊中的,就是这片龙鳞——先帝已死,这世上只剩下这一片逆鳞,正是出自他身。若闭上眼,他好似还能回想起将逆鳞送给旭凤时的情形:
“我听说……你们龙族都有一片逆鳞,可不可以给我?”
“你要就给你。要不要?”
“要!要要要……”那青年孩子气的红着脸,眼中又闪着期盼的神采:“只有一片你都给了我,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别想了。他收束心神,令自己强行从回忆中抽身出来。自三年前他与旭凤决裂,他便时时强制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回忆。
他与旭凤之间的过往就如巨浪汪洋,一不小心,就会卷进去,拍得粉身碎骨,再也出不来了。
他怕自己狠不下心。他也果然足够狠心了,一步步眼看着旭凤日益疯魔,一日复一日,等待着要将旭凤彻底驱逐,之后旭凤是死是活,他甚至都可以自欺欺人的不管了。
可是,不行,命运偏偏不能叫他如意,就连他这一点自欺欺人都不肯留下,他无意取旭凤性命,但旭凤到底还是因他而死,且死不瞑目,就在他面前。
而他竟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他的泪好似都流干了,再也施舍不出一滴。
他就只是看着,仿佛一个旁观者,一个与他无由的过路人,他不曾爱过旭凤,也不曾恨过旭凤,只在那一瞬间。
他想,我无意杀你,但你既然死了,那就这样吧。
但命运就是如此善于弄人,他死了,偏又不肯死干净,还要留下这片逆鳞——怪谁呢?只怪润玉自己,当日是真心爱他护他,即使一无所有,也希望将自己不多的能给的东西送给旭凤,想着,如果有一天你身处险境而我又不在了,它能护你一护。
没想到逆鳞这么尽忠职守,竟然还真的护了旭凤一程。这逆鳞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金红色的灵光就是最好的佐证,旭凤必定有一丝残魂……留在了逆鳞之上。
凤凰能涅槃复生,或许有了这一丝残魂,他便能逆天改命。
这些事情不像感情之事,只要有迹可循,于他而言总是一点就通的,可他此时却偏希望自己不要知道这些,做个闭耳塞听的愚人,而不用面对接踵而至的抉择。
要救他吗?救了他,旭凤在大殿之上已入魔道,又该怎么办?若放他离开,就是一大祸患,若不放……
天界也容不下他。
至此,他才终于又有了昔日困于囹圄、疲于应付的感觉。情之一字是不是这世上最无药可救的绝症?一旦沾染,就再无痊愈的可能了。
这一夜,新帝握着这枚逆鳞,彻夜无眠。
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失魂落魄之人。
洛湘府内,锦觅将自己紧紧关在闺房里,屋内不曾点灯,只有锦觅手心里,似在散发着盈盈的光。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吊坠,刻成葡萄的形状,不同于寻常水晶,吊坠之内像是有流光闪动——正是邝露的真身。
锦觅跪坐在床上,双手捧着吊坠,低声喃喃道:“我保护你……谁也别想抢走你……小露珠,别怕……”
水晶似有所感般闪烁了几下,锦觅将它贴上自己脸颊,感受着那温良的触觉,眼泪簌簌落下。
那日她呕出血来,之后心头仿佛点了一盏明灯,照得她往日看不清的东西都清楚了起来:她不爱润玉,也不爱旭凤,对前者是依恋他温柔美好,对后者是向往他骄傲强势,但说到真心实意、刻骨铭心的喜爱,那便只有……
只有这个在天界初初相遇,就与她一见如故的小仙女。
可恨她懂得太晚了,可她懂得了又有什么用呢,邝露喜欢的人从始至终不过一个润玉,为了润玉可生可死,甚至愿意为了他去刺杀旭凤——是了,锦觅并不懂什么天界政治,也不晓得其实旭凤活着远比他死了对润玉有利,在她眼里就只有是非黑白:当时的情形便是润玉旭凤势同水火,两个人都恨不得杀了对方,然后旭凤就果然死了,邝露不惜搭上了数千年修为。
她心里一下子充满了对润玉的恨,必定是他!是他指使邝露去杀旭凤,现在这些昔日和他亲近的人非死即伤,只有他登上帝位,得偿心愿……他们所有的这些人,在他眼里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她恨极了他,可又怕极了他,润玉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天帝,而她却只是她,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小小精灵。
她怕极了润玉会派人来,从她手里夺走邝露,再治她的罪,所以闭门不出,连邝露的父亲太巳来都不肯见,她疑神疑鬼,生怕任何人害了她们,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说到草木皆兵……她隐约听见门外院子里,似乎传来衣摆与空气的摩擦声。
她一下子警惕起来,将水晶挂在脖子上,藏进衣服里,转身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黑暗中没有光源,她只能拼命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声音传来的方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但她分明感到有人进了屋子,可门却纹丝不动……
“谁……!”她话音未落,一只手从她身后阴影中伸出来,猛地将她的嘴巴捂住,拖到了床角。
“嘘——”一人在她耳边轻声道,那声音似乎有些相熟,锦觅凝神细想片刻,忽然想了起来,不禁惊叫道:“鎏……”
“别喊!”来人正是鎏英,燎原君率部叛变,现在于忘川边驻扎,她得知了旭凤身死一事,觉得无法相信,因而亲自上天界来调查一番。众人都说是润玉杀了旭凤,她不敢相信,便来寻那日和旭凤行迹最亲密的锦觅一问。
锦觅见了她,犹如见了亲人,正要落泪,鎏英低喝一声“嘘!”,说罢扔下锦觅翻身下床,举起鞭子隔空一挡!电光火石之间,便是挡住了来人的一击,两人话不多说,缠斗到一处。只见那来人一身黑衣,身材瘦长,手中一柄长刀舞得生风,凶猛非常。
终究还是鎏英多年带兵作战、技高一筹,两盏茶后,她长鞭缠住黑衣人长刀,将他缴了械,黑衣人看了一眼锦觅,眼中似有无尽怨恨,挥拳还要再战,鎏英扑上去将他按到在地,掀开面罩一看,她便迟疑了。
“你……静书?”躺在地上的少年有一双漆黑滚圆的眼睛,和那日匆匆一面之缘的静书生得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看年纪,他小过静书许多,还不过是未抽条的少年。鎏英正在怔愣,那少年猛地一记头槌撞在她面颊上,她的鼻子顿时血流如注,少年撇开鎏英,恶虎下山般扑向锦觅,要抢她胸口挂着的水晶吊坠。
“鎏英救我,鎏英救我!”锦觅惊叫,死死握住水晶不让他夺走,“他要抢邝露!”
明明是个项链,怎么就是邝露……鎏英头大不已,又是扑上去,和那少年拳脚相加的扭打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三人脸上都挂了不少彩,实在是菜鸡互啄谁也干不动谁了,三人在黑暗中默默地怒视对方,都恶狠狠的。
鎏英骂道:“静书,你发什么疯?”
与此同时,锦觅却道:“汪汪汪!”她眼里含着一包泪,已是认出了来人——正是辉儿不错。
辉儿窝在床边一角,脸颊肿的老高,嘴角也撕破了,却仍旧狠狠盯着锦觅胸口的水晶,声音嘶哑地道:“交出来!”